＊ 洞房無慟〔按：想寫「痛」字卻寫錯了，懶得改正〕

 
此圖應為文藝復興時期作品，年代和畫家均不詳。圖中邱比特一付不良少年準備做壞事的模樣，表情似偷腥，似搞怪，似得意，似賴皮。畫題宜作「洞房花燭夜，新郎摸黑時」。

終於到了新婚夜的洞房花燭時刻，澡也洗了，飯也吃了，輪到該做那事兒了。賽琪被隱形女婢攙入洞房，女侍才將她安置於錦床之上，燈火旋即全滅，洞房頓時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賽琪才剛穩住的心情又翻騰起來，妖怪要來了！妖怪要來了！妖怪要來了！

一顆心跳得咚咚咚，早先已克制住的恐懼十倍於前，排山倒海，襲捲而至。就是這麼黑暗，完全看不到四周的景物與狀況，才讓恐懼變成另一個怪物在吞噬著她。但怪物新郎一直沒來，等待變成煎熬，她躺著枯等，柔腸百轉、千轉、萬轉，轉到過頭時，就累得睡著了。

迷迷糊糊之中，賽琪感到有人在黑暗中愛撫她，噢，她未來老公在黑暗中來了。賽琪當然看不到他，只聽到織錦被褥的唏嗦聲，感覺到一雙溫柔的手，像在彈撫琴弦一般，撥弄著她的身體，彷彿想以她的肉體來演奏出美妙的樂章。

她應該怕得觳悚發抖，很奇怪，她卻感到極度的安心，她的身體回應琴師，也賣力地撥放出琴師預期的樂音。原來啊，洞房花燭就是這麼一回事！賽琪心裡想著鳥聲啁啾共譜夜曲，諒必她那位怪物老公則想著搗臼舂米合演杵舞。新郎與新娘在黑暗中完成那件人生大事，相擁著沈沈睡去。

昨天一天的折騰並非常人所能消受，賽琪一睡睡到接近正午，陽光入室，新郎形跡杳然，一夜羅襦纏綿，幾似從未發生，除了她的身體已然牢牢銘記住新郎的愛撫。幾位隱身婢女十分窩心，她才剛睜眼就環立殷勤服侍，根本用不著她開口，她心念一到，即見事事打理妥當。賽琪一面梳洗，一面回味昨晚的初體驗，決定男女這檔事並不討人厭－－不，相反地，她決定她喜歡與她的怪物老公做這檔子事。賽琪心想：

真奇怪！為什麼兩位姊姊將女孩兒家的初夜講得像殺豬一樣呢？下回碰到她們，我要告訴她們初夜根本不像殺豬，初夜像彈琴，像兩隻鳥兒在一起唱歌！

就這樣，賽琪的怪物老公夜夜都摸黑一親香澤－－全在黑暗之中，賽琪始終不知道他的長相，心裡已經開始喜歡起這位老公，因為他的動作和聲音都很溫柔，他的皮膚也很光滑，他也尊重她的想法。比方說，賽琪問她老公為什麼他們要在黑暗中溫存，她很想知道老公長什麼模樣。老公開口講話，聲音雖然溫柔，話裡總帶著她聽不懂的切口：

妳這對招子，想看到老子長付什麼模樣？老子長什麼德性，TMD，又關這一切什麼屁事呢？告訴妳，妳如果看到老子，包管妳嚇一跳，然後妳會咋唬，妳一咋唬，這裡的宮殿、僕人都會消失，老子也只好風緊扯呼！

賽琪頓時忘記要求觀看老公的長相，開始詢問「老子」、「招子」、「風緊扯呼」是什麼意思，她說她聽人說過「老子」，可是沒有教養的人才天天說「老子、老子」，肯定其他話也不是好話，所以她不希望她的老公成天講髒話！

這位「妖怪老公」當然就是邱比特，打出娘胎，他誰的話都不聽，「TMD」是跟他老媽學的，其他粗話主要是跟他教父墨裘瑞學的，墨裘瑞是商旅盜賊行業的本業神，習慣說黑道的切口。邱比特做小娃兒時就嘴巴很不乾淨，奧林帕斯眾神覺得這位胖嘟嘟的金髮小男娃長得天使一般，怎麼可以「出口成髒」，所以都設去糾正他。沒想到他們每每糾正邱比特，邱比特就會變本加厲，眾神於是乾脆撒手不管，反正聽久了就習慣他了。

如今賽琪不想聽老公講粗話，邱比特為了不惹她嫌忌就立刻戒口，從此以後，果真沒有人聽到邱比特講過一句髒話或粗口了。話說邱比特為何不讓賽琪看到他的真面目呢？理由很簡單：為了保護賽琪。自從國王等送嫁，將賽琪拋棄在荒嶺峭壁以後，樹仙、花精輾轉上報維納斯，說它們不知道賽琪的下落，也沒見著她的屍體，維納斯終於親自「出征」，來至西西島這座城邦，雖然她也沒找到賽琪，卻一時與某位河神看對了眼，一連兩夜成就一段短暫的露水姻緣。雲雨之際，河神過度「興奮」，造成河水氾濫成災。

維納斯返回奧林帕斯天庭，行前依然佈下天羅地網，著令耳目留意賽琪的下落。邱比特不能讓賽琪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一來，怕賽琪不慎漏出口風，二來，時機尚未成熟，知道太多對賽琪沒有好處，維納斯要害死她簡直就像捏死一隻螞蟻。看起來，賽琪相當乖巧認命，既然阿波羅神諭預言她嫁給妖怪老公，暫時就算她嫁給了一位妖怪老公好了。

現在的邱比特，白天正在奧林帕斯天庭大賣眾神的人情。大神朱比特看上哪個粉頭，太陽神阿波羅喜歡哪位女占卜師，月神黛安娜討厭哪些男人的糾纏，他都亟力促成與合作，不再故意從中搗蛋。等到他賣足了人情，他再提出賽琪登入仙班之事，屆時，就算維納斯執意反對也獨木難支，因為單單一個維納斯阻擋不住奧林帕斯眾神的「共識」。

＊ 手足無義

（賽琪兩個姊姊陷害賽琪）
三姐妹圖：16世紀畫作，作者不詳。圖中兩位姊姊大說賽琪老公的壞話。

（出壞主意的兩個姊姊）
畫題：Psyche's Sisters Persuade Her That a Serpent Is Sleeping with Her（賽琪兩個姊姊說服她與她同床共枕的男人是一隻蛇妖），作者Master of the Die（fl c. 1530- c. 1560）。Master of the Die並不是畫家，它是十六世紀中葉活躍於羅馬市的一家版畫模印業者，傳世版畫價值昂貴。

賽琪懷孕了，懷孕以後，情緒比較脆弱，想家想得厲害。她這位「無臉男」老公每夜都來找她，賽琪要求看他的真面目，但是給拒絕兩次以後，她就不再要求了。新生活剛開始還新鮮，容易忍受，但是宮殿侍役全都隱形，只聞人聲不見人影，老公只有夜裡在黑暗之中和她聚首，過沒多久，她覺得這種生活實在寂寞難耐。

才沒多久以前，她還是個黃花大閏女，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之間沒法子見到任何男人，然而至少她還能夠呆在王宮與宮女和姊姊們接觸，現在的生活見不到一個活人，簡直比她那時候還讓她抓狂。

某日夜裡，賽琪悲從中來，把頭埋在老公懷裡啜泣，告訴邱比特她已經懷孕，想回家看看父親和姊姊，把這好消息告訴他們。邱比特聽到他要做爸爸了，心情極佳，竟然慨然答應她的要求。

第二天，天剛破曉，賽琪跑出宮門，仍是風神西風吹起一陣強風，渡過海洋，穿過山谷，將賽琪送回到娘家。賽琪站定，睜開眼睛，啊，熟悉的王宮花園！當然，國王見到她老淚縱橫，又親又吻又抱，聽到將抱外孫更是欣喜若狂。兩個姊姊聽到賽琪歸來，忙不迭趕來見她，三姊妹如今均已適人，得以同在娘家聚首，彷彿回到童年時光。

她們當然盤問起賽琪的妖怪老公，賽琪據實以答：被西風吹到陌生宮殿－－隱身僕役－－黑暗中圓房－－懷孕－－歸寧等等，全部一五一十告訴國王和兩位姊姊。兩位姊姊一直暗中嫉妒賽琪的美貌，聽阿波羅神諭說她命中註定下嫁魔物，心頭立即湧上那麼一丁點的幸災樂禍。坦白說，他們陪著花轎送嫁，把賽琪留在荒山峻嶺獨自等待怪物老公，她們曾經回頭看了賽琪最後的一眼，看到她孤零零的嬌小身形，心裡委實浮起強烈的憐憫，但是與憐憫夾雜不清的，卻是「人生真公平」五個字：女孩這麼美麗，就應該下嫁醜惡的怪物！

看到姊姊，賽琪興奮極了，快樂極了，拉著兩位姊姊蹦蹦跳跳。她們昔日的妒火升起，故意說她們不相信賽琪住在一座宮殿裡，她的新家肯定是一個獸穴。為了證明所言不虛，賽琪拉著兩位姊姊的手，召喚西風風神，命西風送她們三個回家。

西風得令，將三個女孩送到賽琪的新家。兩個姊姊發現賽琪住的宮殿比她們的豪華，吃的山珍海味比她們婆家更美味，放眼盡是綾羅綢緞和逸品名器，原先妒火只有五分，這會子升到七分。

兩個女孩看得眼紅無比，賽琪渾然不覺，捨不得兩位姊姊，陪著她們，再命西風風神將三女送至父王的王宮。分手之際，賽琪想起一件事：

兩位姊姊說的並不對呢！妳們說洞房花燭夜會很「慟」〔按：賽琪說話帶著軟軟兒腔，挺可愛，諒必想說的是「痛」〕，可是我並沒有那樣的感覺。我覺得它像兩隻小鳥兒在一起唱歌，兩隻鳥兒碰到一個最高的音符，只要揚起頭，握起拳，閉上眼，兩人一起努力，就順順溜溜地滑過那個音符了，那感覺是好美、好安心、好快樂！還不是妳一個人獨自在快樂！

這時，三女就站在王宮宮牆外，賽琪的兩個姊姊已然妒火中燒。賽琪比她們先懷了孕，新嫁娘神采煥發，身上穿的，手上戴的，都是世間極品，又住在那麼華貴的宮殿，她們又開始怨恨「人生真太不公平」了，這時候，再聽到賽琪提到她的初夜，兩位姊姊就回想起自己的「殺豬」似的初夜－－心裡的「不公平感」早已七分，這時的「不公平感」便衝到十分。大姊道：

可憐的小妹！別說妳的初夜了，妳老公是一隻魔怪呢，所以他才不讓妳看到他的真面目！

賽琪反駁說：

大姊，他不是妖怪，妖怪不會住在那麼高貴的宮殿裡，妖怪住在山洞裡，而且他的皮膚很光滑，沒有毛，也沒有麟甲。

二姊替大姊幫腔：

蛇也很光滑，聽說咱們家附近蛇妖作怪，它擁有魔力，蛇皮光滑，能幻化成人形，還會興風作浪！我問妳，妳老公如果不是蛇妖，咱們家附近為什麼自從妳走後就發了兩次大水？妳沒結婚前沒發大水！我問妳，阿波羅神諭不能相信嗎？阿波羅說妳嫁的丈夫是一隻怪物！我問妳，妳老公如果不是怪物，他為什麼不敢讓妳看到他的真面目？

她們一直說，一直說，兩個一搭一唱。兩個姊姊還把賽琪帶到城牆外的河邊，讓她看到被泛濫河水沖洗上河岸的遺屍，咬定這些是賽琪老公的傑作。兩個姊姊更說，賽琪今已懷有身孕，聽說蛇妖最愛吃嬰兒，搞不好賽琪的老公會吃掉自己的孩子！

賽琪越聽越惶惑，老公待她好，沒有話說，但是阿波羅神諭說他是怪物，他又只在黑暗中行動....。這時，二姊塞給賽琪一把利刃，告訴她：

妳今天夜裡，等妳丈夫睡著，妳自己不要睡，妳起床點燈，拿著這把利刃，假如他不是蛇妖，妳沒有損失，假如他是蛇妖，妳就使用這把利刃把他殺死。

千不該，萬不該，賽琪不該耳根軟，她聽從兩個姊姊，回到宮殿，準備好油燈和利刃。是夜，邱比特來了，與賽琪溫存過後熟睡，賽琪躡手躡腳起身，摸黑摸到她擺在床底的油燈與利刃，打火點著油燈，走至床邊，低頭查看與她溫存纏綿這些時日的男子究竟是不是蛇妖。　〔按：這一幕是此故事最有名的場景，畫作極多〕

　
法國畫家Louis Jean Francois LaGrenee的1768作品，題：賽琪偷看愛神睡姿
（這圖高明！懂得處理黑暗及表情）　
法國畫家 Jean-Baptiste Regnault 的 1828 年作品。
 
法國畫家Joseph-Marie Vien的1767年作品，題：賽琪偷窺熟睡的邱比特。媽媽咪呀！根據此畫，賽琪沒嫁給怪物，她嫁給嬰兒了！
（英國版畫家 Isaac Beckett 的 1652 或 1653 年作品）

看倌注意到賽琪手裡的熱油燈了沒有？就是它闖的禍！油燈的燈光籠罩床上熟睡的邱比特，白晰光滑的皮膚，金光燦爛的金髮，一對雪白的翅膀，任誰一看就認出他就是愛神邱比特的本尊，哪會是蛇妖！奧林帕斯眾神當中，俊美以阿波羅稱最，邱比特雖屬小輩，其容顏亦不遑多讓。賽琪又驚又喜，手勁不小心一顫，油燈一斜，一大灘火燙的燈油便倒在邱比特的肩臂。

上頭四圖都沒畫出利刃，根據原作，邱比特被熱油燙醒，睜眼看到賽琪俯身偷看他，一手提油燈，另手執利刃。邱比特又痛、又驚、又怒，一句話也沒說，轉頭就走。賽琪知道闖下大禍，邱比特一定責怪她太好奇，太不服從自己的丈夫，並且還想謀害親夫，趕忙跟著追趕邱比特。追到宮殿門外，邱比特回頭狠狠瞪她一眼，便「風緊扯呼」〔按：逃走〕，展開翅膀飛走了。

法國畫家 Charles-Antoine Coypel 的1730 年作品，畫題：邱比特拋棄賽琪

賽琪無論怎麼追喊，已於事無補，她一回頭，宮殿已然消失無蹤。到哪裡去呢，怎麼辦呢，腹中又有胎兒，可不能露宿荒山野地，這時候想到父王和姊姊。她試著召喚風神西風。謝天謝地，西風回應她的召喚，將哭啼的她捲起，把她送回她父王的王宮。

賽琪的兩個姊姊在等待賽琪的消息，看到她形體狼狽，哭哭啼啼，以為她殺死了她的蛇妖老公。但是賽琪哭得肝腸寸斷，結結巴巴地告訴她們真相，她老公非但不是怪物，還是愛神邱比特，並且好端端一樁婚姻被她自己搞砸了！

兩個姊姊聽後，不驚反喜，愛神邱比特呀，難怪，難怪！她們不管自己已為人妻，她們想起風神西風，它不是愛神邱比特的使者嗎，她們要叫風神西風帶她們找上邱比特，邱比特被愛妻出賣，她們要乘虛而入，畢竟她們也是豔名四播的美女！

兩人爭先恐後跑出宮外，出了城門，一路奔跑到那座懸崖峭壁，高聲呼喊西風，然後一躍跳下山崖。但是這回沒有風神了，它奉邱比特之命只聽從賽琪的召喚，所以賽琪的兩個姊姊都摔下山崖，變成肉餅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