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美國精神,真自由的可以,那遼闊無盡的土地、各色人民、各式想法,你做什麼沒人管你,父母和子女平起平坐,子女長大離巢,沒有中國家族意識的羈絆。
有年冬天,咱們開車到阿拉巴馬州,輪流當駕駛,從佛羅里達南端北上,途經喬治亞州,汽車在高速公路疾駛,車燈照著前面的柏油路不斷地吞沒哩數。習慣南佛州的天氣,越往北走越冷,尤其經過高速公路收費站搖下車窗時,凌晨兩三點鐘,丑時,就咱們這部車,州收費員迎前收費,胖嘟嘟的中年黑人,笑嘻嘻地向咱們道早安。
深夜寂寥,高速公路收費站的工作十分單調,但是咱們碰到的黑人或白人收費員並沒有擺出晚娘面孔,總快快樂樂地招呼,聊個一兩句,像說天氣真冷啊,請路上小心,等天亮太陽出來就不冷了。他們一面收錢,一面搓著手取暖。
俺想起俺妹夫對美國人的評語,說美國人很「三八」。他們夫婦有年來探望小肉球,咱們夫婦必須工作,他們夫婦自個兒搭巴士去佛羅里達的迪士尼樂園遊玩,而佛州的奧蘭多迪士尼是世界規模最大的迪士尼樂園。鄰座是對德國夫婦,偏巧俺妹婿和妹妹居住德國多年,按理「他鄉遇故知」,可有的聊了,但是兩對夫婦的話匣子並沒有打開,歐洲人比較含蓄拘謹。進去樂園後,俺妹夫他們英文不好,向旁邊一名英國人打聽什麼,英國人極有禮貌也很樂意回答問題,只僅此而止,也和德國人一樣地含蓄和拘謹。
過幾年,他們去東京迪士尼樂園,碰到一對美國夫婦,沒兩三句就和他們搭起訕來:啊,你們來自台灣,我們來自美國哪裡,東京很好玩,我們吃了生魚片!你們覺得日本怎樣?反正哇啦哇啦,這回換了俺妹夫他們含蓄拘謹了,他們回來評說美國人很「三八」,對陌生人也一見如故,可能美國人很「寂寞」才對陌生人這麼地不保持距離。
俺對他們說,那就是美國人的民性,深夜無人,你碰到高速公路收費員也熱情向你說早安,用對親戚朋友一般的口吻。哦,別以為他把你當親友,他們就是這麼對人說話滴。
對了,深夜的高速公路休息站不打烊,停滿巨型卡車,他們管這型大卡車叫 eighteen-wheelers,因為每輛都有十八個巨大輪子,台灣把它們叫做聯結車。深夜生意仍好,都是進來果腹的卡車司機,日本叫「馬路野郎」吧。咱們進去吃點早餐,炒蛋、培根、土司、咖啡,女侍應生也很友善。一般來說,美國人工作時努力工作,不工作時努力玩樂,在工作的崗位,通常讓人覺得他們喜歡自己的工作。
美國是聯邦制,佛州乃有錢的大州,一跨過州線進入喬治亞州,俺注意到的不同處是公廁。並不是說喬治亞州的公廁骯髒,但佛州境內的公廁要美觀多了,俺奇怪如此,老公說是因為佛州比較有錢啦。
咱們去阿拉巴馬州拜訪老公經營農場的好朋友。途中,俺想下車買罐啤酒,進入一家商店,中年女店員操著南方口音,對俺說:抱歉,咱們這郡是乾的郡(Sorry, we are a dry county),意思是全郡戒酒。喲,肯定阿拉巴馬州的這郡郡民篤信基督教的某一教派,那教派規矩嚴厲,全郡戒酒。俺攤開地圖,抬起天真可愛的東方杏仁眼,手指著地圖,仰臉望著美國南方白人嬤嬤問道:那麼,過了你們這郡,下一郡是乾的還是溼的?女店員笑咪咪道:好消息!下郡是溼的,妳到那兒就能喝到啤酒了。有趣!再開個一公里就出郡界,能從乾變溼了!好吧,俺那乾燥的喉嚨就稍等一下吧。
到達目的地,友人熱情歡迎,分派給咱們農場上一部休閒拖車,裡頭廚房浴廁齊全,又有暖氣,而外頭是華氏十四度。不過,小肉球在他們熱情擁抱時已凍著了,俺發現人一冷就不想動,真的一動都不想動,從前的英國也冷,所以才移民到陽光普照的佛州呀。俺給熱帶氣候的佛州慣壞了。
是夜,友人農場雇了十幾名牛仔,都住在一起,他們全在室外烤乳豬歡迎咱們──室外!要命!俺縮成一隻小烏龜,拼命湊近火堆,眾牛仔上前講話,俺打起精神應付他們,俺想他們難得這麼接近東方女子,一個送來一盤片好的烤豬肉,另個遞上生菜沙拉,再個從戶外調好的大盆雞尾酒舀好一杯遞過來。俺只能吃幾口,凍到牙齒都不會咀嚼了,啜了一口雞尾酒,對身邊圍繞的眾牛仔撇撇嘴,評說這是給女人小孩喝的東西!
牛仔們的眼睛亮起來,一人從衣袋掏出扁扁一小瓶威士忌,說妳嚐嚐這個。嘿,以為俺不敢喝?俺做人謹慎,不喝任何陌生人遞過的任何飲料,但老公在旁和朋友打屁,這些美國大男生是友人的雇員,遂大方接過來喝了一口,一道火從口腔滑燒進胃裡──俺大叫過癮!眾牛仔更樂了,大夥你一口我一口,喝個不亦樂乎。
不知哪名牛仔開始在火堆旁拉起鄉村樂五弦琴(banjo),節奏飛揚輕快,牛仔挽起女友跳起舞來,俺不懂那舞步,有名牛仔邀俺跳舞,俺想,喝了這些酒不覺那麼冷了,運動一下也能回暖,於是站起身來,預警這小子老娘不懂這舞步,老娘要亂跳!他哈哈大笑,於是咱們就亂跳一通,其他牛仔和女友也加入,大夥一邊自編舞步一邊開心大笑。
次日,雖有太陽,實在太冷了,俺不想動,吃完早飯就大喇喇地一攤,躺在床上裝死,可是老公帶著幾名牛仔把小肉球像抓小雞般地從床上拎起來,嘻嘻,他們說要帶小肉球去餵牛。天哪,那種農場的規模不是可以形容的!好多,好多,公牛,母牛,小牛,到處都是牛!擠牛奶?他們叫俺去,如果是今天的小肉球就一股腦衝去體驗了,可是那時的小肉球很壞,嫌髒,噁心死了,誰有興趣!
女主人帶俺去買菜,俺不會下廚,但最喜歡逛超級市場,她買了南方火腿──俺最討厭美式火腿,鬼才吃那種東西,但此趟發現阿拉巴馬州的物價比佛州便宜很多,約是南佛州(黃金海岸)的一半或三分之二,而且友人妻子中午做的阿拉巴馬火腿好吃到極點!
那天是週六,唉,小肉球從前真壞,怕冷,嬌滴滴,他們牛仔帶著咱們,乘好幾部車,再去遊覽鄰州田納西的大石灰岩山洞,是喀斯特地形,據說是很有名的山洞。俺真是沒用的人,一點兒都回想不起那個大山洞,只記得好冷,不想下車離開暖氣,下了車又只想爬回車內享受暖氣。
是夜,俺自我檢討,農場主人和牛仔如此好客,總該回饋人家一下,做個醋溜丸子吧。次日上午便指使老公去買食材,俺說俺要大做傅培梅的醋溜丸子給農場所有的牛仔吃。鄰近小鎮的超市頗具規模,料酒、青蔥、薑、絞肉、醬油、麻油齊全。對了,醬油在英美十分普遍,大小超市提供兩個品牌:龜甲萬和重慶。肉品部有豬絞肉和牛絞肉,肉丸子當然要用豬絞肉,但顧及洋人喜食牛肉,俺換成牛絞肉。
材料買回來了,俺借了圍裙,有模有樣地開始做菜。農場女主人是俺老公好友的同居女友,她一直在觀察俺怎麼表現中國廚藝!俺高聲唸出食譜的英文,女主人一邊在旁聽著。OK!肉丸子饀怎麼做呢?這本食譜乃中英文對照,裡頭說要用荸薺(water chestnuts),這阿拉巴馬小鎮買不到荸薺,就算買得到,還要剁碎它們,真麻煩!其實俺若命老公再開遠點的車去大點城市便可購到從遠東進口的罐裝荸薺,但俺嫌費事!一想俺到要剁碎那麼多荸薺就頭暈,更何況俺一向討厭荸薺的口感。當時在鎮上超市,俺已靈機一動買了一包蘇打餅乾取代它。於是俺在農場女主人的大廚房將蘇打餅乾碾碎、捶碎、壓碎!爽!俺動作很大,捶呀,壓呀,把它們當宇宙大壞蛋!嘿,要不是那白人姐姐在旁,俺可能脫下襪子去踩它們!但發興過後,俺力乏,還要努力把蘇打餅乾碎屑與牛絞肉摻和均勻---唉,女人真命苦,做菜可真累人!俺又想唱王昭君了。
但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苦工還要繼續下去呀。俺唸到shred the scallions,就是把蔥切絲,女主人問,蔥怎能切絲?俺想想也對呀,蔥是長長一根一根的,怎能去切絲呢,傅培梅食譜肯定寫錯了!俺碰到這類技術性難題,一向很懂得下放權力,嗯,執行方面,就交手給別人去解決好了。
俺便跑去把正在和友人聊天的老公揪到廚房,指著傅培梅的中英對照食譜對老公說:You take over! (你接手!),接著當著女主人對老公說,你已接受過本人很多教益(其實沒有),俺算師傅,現在由學徒接手。然後,俺跑去農場看小牛,剛出生的小牛可愛極了!好會跑!俺穿著高跟鞋(三層絲襪保暖)追小牛,抓牠們的尾巴!不過,玩完進屋,高跟鞋變低跟鞋,嘻嘻,厚厚一層牛屎。牛仔真好心,掏出小刀把牛屎刮淨。俺好潔,向女主人討了酒精消毒鞋子!
當晚,傅培梅的五百多個醋溜丸子是老公做的,大大成功!他們愛吃極了!直讚中國菜好吃。
老公對大夥說,這麼多丸子乃是他愛妻的功勞,屬於她的中國廚藝和中國智慧。
他說那話時,俺已喝了九杯琴安東尼。牛仔群起鼓掌致謝,俺很快樂地接受所有牛仔的親吻──反正世界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