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李斯列傳》析譯  2010/2/1

上蔡──李斯魂牽夢縈之地

※相傳秦王在統一天下之際，幾乎將趙國人趕盡殺絕，趙高是為了復仇才將秦帝國用計毀滅的。

主旨：描繪李斯的心理、人格特質、最終命運及其幾乎牽動整個秦王朝之興亡史的一生。

作者：司馬遷，字子長，西漢偉大的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夏陽龍門（今陝西韓城）人。著有《史記》，又稱《太史公記》，他記載了上自中國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代，下至公元前122年（漢武帝元狩元年，共3000多年的歷史。司馬遷以其「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的史識，使《史記》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對後世的影響極為巨大。

結構分析：

本文選自史記(一三○卷之八十七，七十列傳第廿七，刪節其中四段後的諫逐客書、十六段後的論督責書、二十段後的對二世自陳七罪狀。乃史記名篇之一，極具文學、史學價值。內容可分六層次：

第一層(一至七段)： 記李斯的出身、師承、個人英雄主義功利思想的形成、入秦始末，佐秦王政以不到二十年時間併吞群雄，建立空前之帝國後，治理天下無所不用其極，為其悲慘命運留下伏筆，兼寫其位極人臣的隱憂。

第二層(八至十四段)：描述始皇東巡遽崩，李斯因聽信奸宦趙高之言，參與「沙丘之謀」，矯詔立子胡亥為太子，殺太子扶蘇及大將蒙恬，種下秦帝國滅亡的禍因，也自貽伊戚。趙高被二世任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

第三層(十五至十六段)：二世初立，恐公子及大臣有疑不服，又欲縱慾享樂，高竟勸二世更為法律，嚴法而刻刑，殺大臣及公子，連坐無數，群臣自危。二世日趨殘暴，陳勝、吳廣起兵造反，天下雲集響應，但李斯之子由任三川守弗能禁。李斯為討好二世而保其爵祿，竟曲意迎合二世，建議其大行暴政。

第四層(十七至二十二段)：寫斯因不滿高之專擅，終為趙高、胡亥所設計陷害治罪，責斯與其子由謀反，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臨刑有黃犬之悲，而連誅三族。

第五層(二十三至二十六段)：記李斯死後，趙高肆無忌憚，指鹿為馬愚弄二世，劫令自殺，陰謀篡位未得逞，終為子嬰設計殺害，政權旋即覆滅。

第六層(末段)：論斷李斯罪大功小，其悲慘的下場是咎由自取，並不冤枉。

李斯是秦代人（西元前280～前208），我國歷史上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文字學家和書法家，素有「千古一相」之稱。一生幾乎牽動整個秦王朝之興亡史，其社會政治背景頗為廣泛。出生於楚國上蔡（今河南省上蔡縣）；自幼聰明好學，素有鴻鵠之志。25歲時（西元前256）在楚國任郡小吏之職，曾有「賢不肖在所自處」之歎。26歲那年，拜荀卿學帝王之術。學業成後，李斯和其師荀卿分析天下形勢，認為經過戰國以來長期的諸侯兼併戰爭，業已出現統一的趨勢。而統一大業，「六國皆弱」，無力完成，只有強大的秦國才具備這一條件。於是他決定離楚「西說秦王」。於34歲那年（西元前247），離楚入秦。呂不韋任李斯為兵部侍郎。李於斯入秦不久，就向秦王嬴政論述秦國統一天下的條件和良機，秦王政採用了李斯的觀點，並封其為長史。由於李斯多次薦言獻策，秦王拜李斯為客卿。

43歲時（西元前238），身居相國的文信侯呂不韋和封為長信侯的大宦官嫪毐，乘秦王嬴政舉行冠禮將要親政時發動政變。（始皇九年，王冠於蔪年宮，嫪毐畔，攻蔪年宮。王早陳精兵三千敗之。毐攻咸陽宮，亦北，自亡走，為王所擒，車裂而死，曝屍示萬里。禁太后雍之萯陽宮。放呂不韋巴蜀）秦王政鎮壓了叛亂，並下令逐客。秦宗室大臣企圖乘機趕走全部從其它諸侯國前來事秦的人，便借早已過去的「鄭國事件」，把外來人士都說成是間諜，「請一切逐客」。李斯是楚國人，也是逐客之一。被逐途中，李斯向秦王政上書〈諫逐客令〉，列舉秦穆公以來任用外來賓客對秦國富強作出巨大貢獻的大量事實，說明「一切逐客」的錯誤和危害；勸說秦王「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廣泛任用願意效忠秦國的人才，完成統一大業。秦王政採納了李斯的意見，撤消逐客令，恢復李斯官職，並採納李斯「遠交近攻」的戰爭策略，西元前221年（李斯60歲），秦統一六國。

秦王政一統大業後，李斯被封為廷尉，參與議帝號，頌始皇功業。力主廢分封，行郡縣，輔佐秦始皇統一了文字、錢幣、道路、度量衡，明確制定法律政令。西元前219年，李斯隨秦始皇兩次出巡東方郡縣，沿途祭山封禪，刻石頌德。李斯撰辭並親以小篆書寫，計有嶧山刻石、泰山刻石、琅邪台刻石、之罘山刻石、海上議刻金石、之罘山東觀刻石、碣石門刻石等。西元前213年（68歲）李斯受封為左丞相，向秦始皇建議禁私學、焚詩書，別黑白而定一尊。西元前210年（71歲），李斯向秦始皇《上書言治驪山》。隨秦始皇巡遊至會稽，撰刻會稽刻石。歸途始皇病逝沙丘，李斯恐引起動亂，秘而不宣，置屍於轀輬車中，百官奏事如故。後趙高脅迫李斯，改詔書胡亥為秦二世皇帝。二世繼位後，與趙高謀殺功臣，恣意淫樂。同年4月，二世下令復作阿房宮。李斯諫二世止作阿房宮，胡亥不聽。西元前208年（73歲），趙高設計，誘騙李斯在胡亥尋歡作樂之時求見，激怒二世，並誣李斯欲「裂地而王」。趙高以「謀反」罪，將李斯下獄。同年7月，李斯以「謀反」罪，俱五刑，腰斬於咸陽，並夷三族。臨刑前，李斯與其兒子感慨地說：「我想與你再一起牽著黃犬，出上蔡東門追逐狡兔打獵，難道還能辦得到嗎？」

李斯的文學和文字的造詣令後人景仰。其文章論證嚴密、氣勢貫通」其書法「小篆入神，大篆入妙」，被稱為書法筆祖。

李斯的故居有兩處：

一、上蔡縣城西南5公里處的李斯樓：是李斯的鄉下故居，李斯被害後，其幼子在親朋的掩護下得以倖免，藏匿在李斯樓。直到現在，李斯樓村的居民都姓李，自說是李斯的後代。

現存的李斯墓位於上蔡縣蘆崗鄉李斯樓村東南，是個高大的土塚。墓的四周砌有石階，墓前樹有墓碑，上刻「秦丞相李斯之墓」。墓的四周松柏掩映，花木叢生，墓西不遠處有李斯跑馬崗和李斯飲馬澗。據傳，李斯青年輕時期經常在此縱馬馳騁，馬渴了就在此澗溝中飲馬，後人便稱此處為跑馬崗和飲馬澗。墓區崗嶺高聳，澗水澄清，雲浮碧野，鳥語花香，是一處風景優美的遊覽勝地。唐朝詩人胡曾專為李斯墓題了詩，其詩曰：「上蔡東門狡兔肥，李斯何事忘南歸？功成不解謀身退，直待咸陽血染衣。」因趙高拿著李斯的人頭向秦二世請功，李斯受刑後被砍頭，所以李斯墓裡掩埋的只是他的軀幹和四肢。李斯的後人為紀念李斯被趙高殺害的冤案而形成了一個風俗：清明節掃墓不在墳頂上放置祭物（即圓形土塊），一直延續至今。

二、故城東門里東西大道路北，在今上蔡一中一帶：面積約5000平方米。其故居處至今尚有一口李斯澆菜的水井，後人尊稱為「李斯井」。李斯出身平民，當上楚國管倉庫的小吏時，得空仍在自己院中種些蔬菜，參加勞動。

秦二世二年（西元前208年）七月，李斯被斬於咸陽，趙高帶人來上蔡抄了李斯的家，在整個李斯的故居處進行了殘酷的「挖地三尺」，最深處竟達丈餘。久而久之，這裡就成了一片蘆葦叢生的坑塘。後人為紀念李斯，稱此處為「李斯坑」。

全文析譯：

〈段一〉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時，為郡小吏，見吏舍廁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於是李斯乃嘆曰：「人之賢、不肖如鼠矣，在所自處耳！」乃從荀卿學帝王之術。

析譯：李斯是楚國上蔡人（出身於普通平民家庭）。年輕時曾在家鄉當過掌管文書的小官（政府機關的小職員，日子清貧），某日，他看見官舍廁所裡的老鼠在吃髒(絜通潔)東西，每逢人或狗接近時，屢屢受驚嚇而倉皇逃竄(一副可憐相)。後來李斯走進糧倉，見其中之鼠(卻悠閒自在地)吃著積存的米糧，住在寬大的庫房中(不愁吃喝，個個肥肥胖胖的)，沒有遇到人或犬的危險（舒坦得很）。在此時李斯(得到啟示)就感慨地嘆息說：「看起來，一個人是否賢能、能否出人頭地，就如同這老鼠一樣，完全取決於自身所處的環境 (完全取決如何自我安頓，因應環境之變化；表現斯早年起即傾慕榮華富貴的心理)！」於是李斯決心追隨荀卿學習輔佐帝王治理天下的學問。

【解析】因為這段經歷，李斯立志改變自己處身的環境，要做一隻「倉中鼠」。就這樣，一個不願碌碌無為度過一生的平凡的小職員拋妻別子。很難讓人相信，就是幾隻老鼠，改變了中國兩千多年的政治制度。所謂的「帝王之術」，就是輔佐人君如何統治天下的權術。荀子屬於儒家，但他跟孔孟之儒有很大的不同，他主張儒法合流，王霸統一。李斯受其影響，進而形成自己的法家思想。就法家的理論建設來講，李斯遠遠比不上韓非，但把理論運用於實踐，李斯則是法家中最傑出的一個。

人類始祖伏儀因蓍草生於蔡地而畫卦於蔡河之濱，遂命其地為蔡。《地理志‧汝南上蔡縣》：「古蔡國，周武王弟叔度所封，至十八代平侯徙新蔡」。二蔡皆屬汝南。後二代至昭侯，徙下蔡，屬沛。六國時為楚地，故云。西元前11世紀，周武王封其弟叔度於蔡建立蔡國，後代以國為氏；伏羲畫卦亭，蔡侯墓，孔子問津處，光武台，及仰韶文化，屈家嶺文化和龍山文化皆於此處。孔門七十二賢，上蔡六人。孔子厄蔡時所植白果樹，現仍枝繁葉茂。

〈段二〉

學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為建功者，欲西入秦。辭於荀卿曰：「斯聞得時無怠，今萬乘方爭時，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此布衣馳騖之時而遊說者之秋也。處卑賤之位而計不為者，此禽鹿視肉，人面而能彊行者耳。故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託於無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將西說秦王矣。」

析譯：學業完成後，李斯揣量估計侍奉楚王是無法成事、不值得的，而且關東諸國也不強，已無法協助它們建立功業，就想向西投奔秦國去效力。在起程之前向荀子辭行說：「我李斯聽說：若遇到好時機得隨時掌握，千萬不可怠惰鬆懈以致錯過。如今擁有兵車萬乘的諸侯都正在爭取時機(盼成就大業)，有謀略的遊說之士都易於掌握實權。現在秦王想吞併各國，用皇帝的身分來治理天下，這正是平民才士(無爵祿的士人)展現才能、奔走鑽營的好時機，也是遊說謀士以其說趨時詭合時君，實現理想抱負的好時節。身處卑賤，卻一心想著有所不為的人，就如同禽獸一般只知看到肉才想去吃，他們不過是生了一副人的面孔而只能夠勉強直立行走的傢伙罷了。所以一個人身分地位卑微低下是最大的恥辱，貧窮不得志是最大的悲哀(二句是互補互文。意思是：身分地位卑微低下和貧窮不得志是人最大的恥辱與悲哀)。長期處於低下地位和貧困艱苦環境之中，卻反對世俗風氣而且憎惡富貴榮利，自我標榜、寄託在有所不為、與世無爭的原則上，這不是游士的真正心願。所以我李斯就要到西方去遊說秦王了。」（在其師荀子面前，他毫不掩飾自己此去，是要追求權勢地位和物質享受的。）

【解析】李斯善於審時度勢，他認為當時的戰國形勢，其他六國，包括他的祖國楚國都不足取，只有秦國有併吞天下的氣魄和能力，因此他選擇西入事秦。在百家爭鳴的戰國時代，眾多傑出之士根據自己的希望選擇不同的國家：有的希望扶貧助弱，進入小國以抗強秦；有的希望縱橫天下，來往各國遊走。李斯入秦，目的明確而單純：就是助秦一統六國。在統一形勢不明朗之際，做此選擇，也是向自己提出挑戰。畢竟，秦國是陌生的一個地方，他選擇的道路也是一條陌生的道路。

 上蔡縣李斯墓旁綠油油的麥田

李斯故里，位於河南省上蔡縣蘆崗鄉李斯樓村，是其鄉下故居

 〈段三〉

至秦，會莊襄王卒，李斯乃求為秦相文信侯呂不韋舍人；不韋賢之，任以為郎。李斯因以得說，說秦王曰：「胥人者，去其幾也。成大功者，在因瑕釁而遂忍之。昔者秦穆公之霸，終不東并六國者，何也？諸侯尚眾，周德未衰，故五伯迭興，更尊周室。自秦孝公以來，周室卑微，諸侯相兼，關東為六國，秦之乘勝役諸侯，蓋六世矣。今諸侯服秦，譬若郡縣。夫以秦之彊，大王之賢，由灶上騷除，足以滅諸侯，成帝業，為天下一統，此萬世之一時也。今怠而不急就，諸侯復彊，相聚約從，雖有黃帝之賢，不能并也。」秦王乃拜斯為長史，聽其計，陰遣謀士齎持金玉以遊說諸侯。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離其君臣之計，秦王乃使其良將隨其後，秦王拜斯為客卿。

析譯：到了秦國（33歲），恰巧莊襄王(秦王政之父，名子楚，於西元前247年過世)去世(秦王政即位)，李斯就請求充當秦相國文信侯呂不韋(本是陽翟大賈，在趙國結識子楚(即莊襄王)，並設法送其回國、即位；乃拜不韋為丞相，封文信侯，相傳不韋曾將其侍妾獻給莊襄王，生嬴政。而嬴政實為不韋之子，即位後知不韋與其母私通乃賜不韋死。)的舍人；呂不韋認為他很有才幹，任命他為郎官。李斯因此得到遊說的機會(幾通「機」)，他對秦王說：「(有隙縫可乘若不儘快出擊，卻)安坐等待敵人衰敝時才要動手的人，就會自失良機。成就大事業的人在於他能利用他國的缺漏隙縫(指可乘之機)，並能下狠心，行殘虐之事。從前秦穆公雖稱霸天下，但最終卻沒有東進吞併山東六國，這是何故呢？原因在於諸侯的數目還多，周朝的德望也沒有衰墜，因此五霸一個接一個興起，相繼推尊周室。自從秦孝公以來，周天子的身分地位日趨低微，諸侯間互相兼併，函谷關以東地區形成六國對峙，秦國乘勝控制奴役諸侯已經六代了。現今諸侯服從秦國，如同郡縣服從朝廷一樣。憑著秦國的強大，大王的賢明，就像炊婦掃除灶上的塵垢般(極言其易)，足以消滅諸侯，成就帝業，使天下統一，這是個萬世難逢的良機。現在如果懈怠而不趕緊抓住時機的話，一旦諸侯實力漸次恢復強盛，彼此聚合團結訂立合縱的盟約，秦王雖有黃帝那樣的賢明，也不能吞併它們了。」秦王就任命李斯為長史(丞相的屬官)，聽從了他的計謀，暗中派遣謀士帶著金玉寶物去各國遊說。對各國著名之人士能以財貨收買使之歸附秦國的，就多送餽贈加以結交拉攏；不願被收買的，就用利劍把他們殺掉。此皆是離間各國諸侯君臣破壞其團結的手段，接著秦王就派遣其善於用兵的將帥隨後進攻。秦王任命李斯為客卿(在本國做官的外國人)。

【解析】李斯行事卑微而低調，但他的所作所為卻無不顯示出其氣魄。這次會面對贏政震動很大，他發現李斯正是他要找的人。李斯也由此成功地成為贏政最信任的人。他為贏政提出了統一大業的總體方針：從內部瓦解六國。首先用重金賄賂各國權臣，離間其君臣關係；不就範的，就實施暗殺政策；與此同時，配合以強大的軍事威脅，通過內外夾攻，實現各個擊破。李斯的策略似乎是高明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由他導演的李牧之死。李牧身為趙將，在秦伐趙時，他率軍與秦周旋一年多。李斯設計，買通趙王身邊的郭開去散佈流言，言李牧欲反，結果，慌了神的趙王將李牧調離前線，還捕殺了他。當時李斯不會知道，他的下場會和李牧一樣。

〈段四、五〉

會韓人鄭國來閒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覺。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間於秦耳，請一切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斯乃上書(「諫逐客」)曰……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復李斯官，卒用其計謀。官至廷尉。二十餘年，竟并天下，尊主為皇帝，以斯為丞相。夷郡縣城，銷其兵刃，示不復用。使秦無尺土之封，不立子弟為王，功臣為諸侯者，使後無戰攻之患。

析譯：此時巧遇韓國人鄭國到秦國來做間諜(伺機分化離間)，他以修築灌溉渠道為名，不久即被發覺。秦國的王族和大臣們都對秦王說：「從各諸侯國來奉事秦王的人，大都是幫助他們的國君遊說，來離間分化秦國而已，請求大王把客卿(在本國做官的外國人)一律驅逐。」李斯也在計劃好的要驅逐的客卿之列。於是李斯就上書道：……(諫逐客書全文請參閱以前之單元)

於是，秦王就廢除了逐客令，恢復李斯的官職，終於採用他的計謀，他的官位也升到廷尉(朝廷最高之司法官，掌獄訟之事)。二十多年(指斯初佐秦至始皇二十六年此一期間)後，終於統一天下，推崇領導人為「皇帝」。皇帝又任命李斯為丞相。並拆除夷平各國郡縣的城池工事，銷熔各國的兵器，表示不再使用。使秦國沒有絲毫分封的土地，也不立皇子、兄弟為王，更不把功臣封為諸侯，使國家此後永無戰爭、相互攻擊的禍患。

【解析】就在秦王嬴政剛剛繼位之時，韓國因為害怕秦國會攻打韓國，就派一位水利專家鄭國至秦，名義上是為助秦國修築一條規模很大的農業灌溉水渠，實際上是為了消耗秦國的人力和財力，以阻秦國攻韓。但在水渠還沒有修成的時候，計謀為秦國識破。秦宗親大臣藉機排斥客卿。而權傾朝野的呂不韋更使秦王嬴政對客卿產生恐懼心理，於是頒布了「逐客令」。時李斯在秦已經營十年，如今卻要被迫提包走人，豈不功虧一簣？在遭難之際，李斯仍然受到了秦國一些人的保護。這篇文章也因此很快便被送到贏政手裡。一聲令下，李斯在被逐的半路上被追了回來，所有客卿也都被召回。縱覽古今，以一篇文章而改寫歷史，這樣的人，除了李斯，還能有誰？李斯的政治生涯從此發生根本性改變，他被秦王任命為廷尉，掌管司法。廷尉屬於「三公九卿」中的「九卿」之一，李斯已經進入到了權力的高層空間，得以近距離輔佐嬴政統一六國。

〈段六〉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陽宮，博士僕射周青臣等頌稱始皇威德。齊人淳于越進諫曰：「臣聞之，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支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篡位有田常、六卿之患，臣無輔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等又面諛以重陛下過，非忠臣也。」始皇下其議丞相。丞相謬其說，絀其辭，乃上書曰：「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別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聞令下，即各以其私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令到滿三十日弗去，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者，以吏為師。」始皇可其議，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以愚百姓，使天下無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書。治離宮別館，周遍天下。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

析譯：始皇三十四年(西元213年)的某日，在咸陽宮設宴款待群臣，博士僕射(原是考核博士們習武的官，後來成為領導博士的官。宋書‧百官志：「僕射者，僕役於射事也。」東漢之後改稱祭酒。僕：主持、掌管。)周清臣等人於席間稱頌始皇的武威盛德。於是齊人淳于越勸諫道：「我聽說殷、周二代王位傳承了一千多年，他們都曾把領土分封給子弟和功臣，自然形成多方面(支同「枝」，分支，即多方面)的輔助屏障力量。而現在陛下雖統一天下，但秦之宗族子弟卻還是無爵位的平民，若倉猝(卒，音義同「猝」)出現類似田常(殺簡公篡齊)、六卿(分晉奪權)的禍患，在朝中又沒有強有力的輔佐之臣，靠誰來拯救呢？做事情不能以古為師 而持續長久的，我可是還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朝代。現在周清臣等人居然當大王的面奉承阿諛以助長您的過失，這不是忠臣啊！」始皇將此論調交給丞相李斯處理，李斯認為這種論點是荒謬的，因此廢棄不用(絀通「黜」，貶斥、廢棄)，就上書給皇帝說：「古時候天下散亂無章，彼此之間缺乏共識，不能彼此融合統一，所以各地諸侯同時興起，一般的論調都是稱引古事來否定當前的局面，裝點一些虛誇不實的文辭來擾亂當前實務，人們都認為自己的一套學問(指當時諸子流派及其學說)最好，用來否定君王的政策法令。現在陛下統一了天下，分辨了黑白是非訂立了一套標準，使海內共同尊崇擁戴皇帝一人；但諸子百家各學派卻是一起在任意批評朝廷頒布的法令和教育制度，聽到朝廷的法令一頒布，就立刻以其個人學派的觀點來議論它，回家便獨自心生不滿，出門則在街頭巷尾議論紛紛，以批評君主(來炫耀其學識)藉以顯名，認為和朝廷的政令對立才算高明(趣：趨向。標新立異，與朝廷持不同的政見) ，並率領許多下層群眾來至製造對朝廷的誹謗。像這樣情勢若不加以禁止，則上面君主的威望權力就要降低，下面私人的幫派也將要形成。因此，嚴加禁止私人的言論著作對朝廷較有利。我請求陛下頒令：凡有《詩》、《書》和收藏諸子百家等傳播文化的書籍都一律掃除乾淨。命令下達滿三十天之後，若有人仍不加以毀棄，就判處黥刑並罰做築長城勞役四年(城旦，徒刑之一，「旦起行治城」，乃輸邊築長城四年的勞役)。不在清除之列的，只限於醫藥、占卜和農業園藝栽種之類的書。若有人想學習法令，應以在職的官吏為師(不得私相授受)。」始皇同意李斯的奏議，沒收了詩經、尚書和諸子百家的著作，以便使天下百姓變得愚昧無知，使他們無法用古代之事來批評當前朝廷的作為。關於修明法制，制定律令，都是從始皇開始做起。此外，全面統一文字，在全國各地修建供皇帝巡行時居住的離宮別館。第二年，始皇又四出巡視，平定了四方少數民族，這些措施，李斯都參與其事，為始皇出了不少力(想盡辦法去統治人民)。

【解析】一般認為，焚書是文化史上的一次大浩劫，許多詩書因此失傳。但李斯的建議是，「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謁守尉雜燒之」。也就是說，博士是可以保留所有書籍而不受任何處罰的，因其們的職責本是研究這些書籍。而且在焚書前，所有的書都要在內府存檔，大量的書籍留存在了秦帝國的皇家圖書館。李斯的用意也並不在焚書，而是統一思想，所以在焚書的建議上有：「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指一人有罪，父母兄弟妻子皆受刑」這是一種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做法。到了漢初，一場獻書運動，就讓幾乎所有的先秦著作紛紛復活。

李斯統一思想的做法在西漢便有了效仿者。百年之後，效仿者董仲舒提出了「獨尊儒術，罷黜百家」。儒家當道之後，李斯這位法家的傑出代表、儒家的迫害者無疑成為了他們口誅筆伐的對象。

「焚書坑儒」一向被後世人看作是相連之事，李斯也因此在「焚書」之外被加上了「坑儒」的罪名。其實，不僅李斯和坑儒一事幾無瓜葛，坑儒一事本身也並不是像後世流傳的那樣是一次誅殺異己的政治行動。

關於坑儒一事，《史記》是這樣記載：「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貪於權勢至如此，未可為求仙藥。』於是乃亡去。始皇聞亡，乃大怒曰：『……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奸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妖言以亂黔首。』於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坑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後。」可以看出，始皇所坑者並非儒生，而是有儒學背景的方士，起因是方士侯生、盧生因為研究不死仙藥沒有成功，便借口是秦始皇的原因，並且隨後逃走。秦始皇因此大怒，讓那些煉藥之人互相澄清，最後有四百六十餘人未能澄清自己沒有妖言惑眾，於是全部被坑殺在咸陽。

位於陝西省西安市臨潼區的秦「焚書灰坑」遺址

位於陝西省西安市臨潼區的秦坑儒谷遺址

〈段七〉

斯長男由為三川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歸咸陽，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長皆前為壽，門廷車騎以千數。李斯喟然而嘆曰：「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

析譯：李斯的長子李由擔任三川(秦郡名，其轄地約當今洛陽市西南，因其地有黃河、洛水、伊水，故名)郡守，兒子們娶的是秦國的公主(尚：奉事、匹配。大臣娶君王之女為妻)，女兒們嫁的都是秦國的皇族子弟。有一次，三川郡守李由請假返回咸陽家，李斯在家擺設酒宴，文武百官都到李斯面前向他敬酒敬祝壽。往來於李斯門前的車馬數以千計。李斯慨然長嘆道：「唉呀！我聽荀卿說過「凡事不要搞得太過頭、過於完美了(禁，忌也。指「富貴權勢不宜享受太過」；充分刻畫出其內心之苦悶和預感未來命運之悲慘)」。我李斯原是上蔡的平民，街巷民間的百姓，皇上不了解我是材質低劣，能力欠佳的人，才把我提拔到這樣高的地位。現今做臣子的沒有人的職位高過我，可以說是富貴榮華到了極點。然而事物發展到極點就要開始走下坡，我還不知道歸宿(稅駕：停車、駐足、休息。借喻「自身未來的吉凶禍福」)在何方啊？」

 〈段八〉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會稽，並海上，北抵瑯邪。丞相斯、中車府令趙高兼行符璽令事，皆從。始皇有二十餘子，長子扶蘇以數直諫上，上使監兵上郡，蒙恬為將。少子胡亥愛，請從，上許之。餘子莫從。

析譯：始皇三十七年(西元前210年)十月，始皇巡行天下，到會稽山旅遊(祭大禹，望於南海，而立石刻頌秦德)，沿東海北上，到達琅邪山。丞相李斯和中車府令(太常的屬官，專掌皇帝出行時的車輿；因常在宮禁中，故名)兼暫時代理符璽令趙高都隨同前往。始皇有二十多個兒子，長子扶蘇因多次直言勸諫皇帝(據史記‧始皇本紀載始皇三十五年在咸陽坑儒生後，長子扶蘇諫始皇：「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頌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大怒)，始皇派他到上郡監督軍隊(有意疏遠他)，蒙恬任將軍(以防禦匈奴)。小兒子是胡亥是始皇的最愛，要求隨行出遊，始皇答應了。其他的兒子都沒有跟著去。

【補註】始皇在統一後的十餘年間，先後進行了五次遠途巡行。其目的就是到各地耀武揚威，加強對全國的控制。儘管殘酷鎮壓人民群眾，然而反抗還是不斷發生，如有人攔截皇家使者，有人公開咒罵始皇，譬如說：「今年祖龍(秦始皇)死。」、「阿房阿房，亡始皇」。所以，在始皇三十七年決定第五次巡行。路線是：從咸陽出發，出武關，沿丹水、漢水流域到雲夢，再沿長江東下直至會稽(今浙江紹興市南)。登會稽山，祭大禹，並刻石留念。在北歸之時，始皇得了重病。

相傳，趙高是趙國貴族的遠親，因父親早年在秦國犯了罪，他被閹割成了宦官，對秦王朝懷著徹骨的仇恨。趙高的這個趙國後裔的身份並沒有什麼根據。事實上，趙高出身卑微，和趙國並無瓜葛。這是一個對律令吃得很透、又能靈活辦事的人，因此深得秦始皇信任，被攬為近臣，還被延請為胡亥的老師。

西元210年，秦始皇病死沙丘，趙高策劃陰謀，巧言厲色拉李斯下水，瞞天過海，矯詔逼殺公子胡蘇，將大將軍蒙括史弟下獄，成功邦助胡亥篡位。事後升為郎中令，控制朝綱。接著趙高充分施展其凶殘手段，誅殺異已，腰斬同盟者李斯，他指鹿為馬，玩秦二世股掌之上，最後發動政變，逼殺二世。

若言焚書讓李斯得了罵名，那他與趙高聯手發動「沙丘之變」，則更讓他令人「不齒」。事情發生在西元前210年秦始皇第五次巡行天下，作為丞相，李斯陪同在列，同時隨行的還有宦官趙高、秦始皇的小兒子胡亥等人。不幸，始皇在途中突發重病，最後死在沙丘平台（今河北省廣宗縣北）。當時他還未明確定下繼承人，其長子扶蘇因反對父親的暴政而被他貶到北方蒙恬的軍隊裡去監軍。臨死，始皇想立這位長子為繼承人。他寫了一封詔書信給扶蘇，放在趙高手裡，要趙高把信發出去。然而趙高手握著詔書卻另有盤算，他欲立胡亥為帝！

趙高畫像：秦王在統一天下之際，幾乎將趙國人趕盡殺絕，相傳趙高是為了復仇才將秦帝國用計毀滅的

〈段九〉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趙高為書賜公子扶蘇曰：「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書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書及璽皆在趙高所，獨子胡亥、丞相李斯、趙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餘群臣皆莫知也。李斯以為上在外崩，無真太子，故秘之。置始皇居轀輬車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輒從轀輬車中可諸奏事。

析譯：這一年的七月(因當時使用的是「顓頊曆」，以十月為歲首，因而十月在前，七月在後)，秦始皇到達沙丘(今河北省平鄉縣東北)，病得非常嚴重，命令趙高寫好詔書給公子扶蘇說：「把兵權交給蒙恬(是命令語氣)，趕快來參與喪事，到咸陽會齊，然後再舉行葬禮。」遺詔已封好，但尚未交給使者送去，始皇就去世了。始皇遺詔和印璽都在趙高那裏，只有兒子胡亥，丞相李斯和趙高以及為始皇所寵幸的五六個宦官知道始皇去世，其餘群臣都無人知道。李斯認為皇帝在外頭去世，又沒正式確立的太子(恐諸公子及天下人叛亂)，所以刻意隱瞞不發佈。就把始皇的屍體安放在一輛既能隱蔽又能保持通風涼爽的車子中(古時一種供人臥息的車)，百官像平常一樣，向著車子奏事並進呈食物，宦官就常常假託皇帝的命令，從轀輬車中批准百官所奏的公事。

〈段十〉

趙高因留所賜扶蘇璽書，而謂公子胡亥曰：「上崩，無詔封王諸子而獨賜長子書。長子至，即立為皇帝，而子無尺寸之地，為之奈何？」胡亥日：「固也。吾聞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諸子，何可言者！」趙高曰：「不然。方今天下之權，存亡在子與高及丞相耳，願子圖之。且夫臣人與見臣於人，制人與見制於人，豈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廢兄而立弟，是不義也；不奉父詔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譾，彊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傾危，社稷不血食。」高曰：「臣聞湯、武殺其主，天下稱義焉，不為不忠。衛君殺其父，而衛國載其德，孔子著之，不為不孝。夫大行不小謹，盛德不辭讓，鄉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顧小而忘大，後必有害；狐疑猶豫，後必有悔。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後有成功。願子遂之！」胡亥喟然嘆曰：「今大行未發，喪禮未終，豈宜以此事干丞相哉！」趙高曰：「時乎時乎，閒不及謀！贏糧躍馬，唯恐後時！」

析譯：趙高因此扣留了始皇賜給扶蘇的璽印和詔書(一說蓋過皇帝印璽的詔書)，而且對公子胡亥說：「皇帝去世了，無詔命封諸子為王，而只賜給長子扶蘇一封詔書。長子一來到，就登位作皇帝，而你卻連一點的土地也沒有分封到，該怎麼辦呢？」胡亥說：「本來就是如此(難道不是嗎！)。我聽說過：聖明的君主最能深切了解其臣下，聖明的父親最能深切了解兒子(那個兒子應該嗣位，那個兒子不應受封)。父親臨終既不下命令分封諸子，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趙高說：「實情並非如此。當今天下的大權，無論誰的生死存亡，都在你、我和丞相李斯手裡而已！希望你多加計劃考慮。更何況那個讓別人向自己稱臣和向別人稱臣，統治別人和被人統治，難道可以同日而語嗎？」胡亥說：「廢除兄長而立弟弟，這是不義；不服從父親的詔命，又因懼怕死亡(扶蘇一旦嗣位，若失寵，可能被殺。)所以陰謀篡位，這是不孝；己身才能薄弱材質淺陋，勉強自己依靠別人的幫助而登基，這是無能：這三件事都是大逆不道的，天下人也不會服從，我自身將遭受災禍，國家亡宗族滅，再也無人祭祀(血食，指祭祀；古代殺牲畜取血，用以祭祀)。」趙高說：「我聽說過商湯、周武殺死他們的君主，天下人都稱贊他們行為符合道義，不能算是不忠。衛君(出公蒯輒)出兵欲擊殺他的父親(莊公蒯聵)，而衛國人民稱頌他的功德，孔子(《春秋》哀公三年)記載了此事，不能算是不孝。更何況辦大事不能拘泥於小節，行大德也用不著再三謙讓，鄉里間的的習俗各有所宜，百官的工作方式也各不一樣(言若百官辦事全用鄉里間所行的方式，必導致窒礙難行。鄉曲，猶言鄉下、鄉里。以其偏處一隅，故稱)。所以顧忌小事而忘了大事，日後必生禍害；關鍵時刻猶豫不決，將來一定會遭遇惡果。果斷明快而大膽地去做，連鬼神都要迴避，將來必能成功。希望你按我的意見去做。」胡亥長嘆一聲說道：「現在皇帝去世還未發喪，喪禮也未完成結束，怎麼好用這件事來求(麻煩)丞相呢？」趙高說：「時光啊時光，短暫得幾乎來不及謀劃！我就像攜帶著乾糧驅策快馬趕路一樣，唯恐耽誤了時機。

【補注】趙高接著又威脅說，現在天下實際上掌握在胡亥和他的手裡，扶蘇、蒙恬、李斯的命運也全都攥在我們的手裡。李斯見形勢不妙，就只好聽從趙高調遣。胡亥、趙高將始皇召扶蘇來咸陽送葬的書信改為：斥責扶蘇「無尺寸之功」、「不孝」的信，令他自殺；責備蒙恬「不忠」，也令他自殺。結果扶蘇乖乖地自殺了，蒙恬不肯自殺，後被囚禁，還是服毒而死。

〈段十一〉

胡亥既然高之言，高曰：「不與丞相謀，恐事不能成，臣請為子與丞相謀之。」高乃謂丞相斯曰：「上崩，賜長子書，與喪會咸陽而立為嗣。書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賜長子書及符璽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與高之口耳。事將何如？」斯曰：「安得亡國之言！此非人臣所當議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與蒙恬？功高孰與蒙恬？謀遠不失孰與蒙恬？無怨於天下孰與蒙恬？長子舊而信之孰與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責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內官之廝役也，幸得以刀筆之文進入秦宮，管事二十餘年，未嘗見秦免罷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誅亡。皇帝二十餘子，皆君之所知。長子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必用蒙恬為丞相，君侯終不懷通侯之印歸於鄉里，明矣。高受詔教習胡亥，使學以法事數年矣，未嘗見過失。慈仁篤厚，輕財重士，辯於心而詘於口，盡禮敬士，秦之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為嗣。君計而定之。」斯日：「君其反位！斯奉主之詔，聽天之命，何慮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貴聖？」斯曰：「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封為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者，故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豈可負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幾，孝子不勤勞而見危，人臣各守其職而已矣。君其勿復言，將令斯得罪。」高曰：「蓋聞聖人遷徙無常，就變而從時，見末而知本，觀指而睹歸。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權命懸於胡亥，高能得志焉。且夫從外制中謂之惑，從下制上謂之賊。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搖動者萬物作，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見之晚？」斯曰：「吾聞晉易太子，三世不安；齊桓兄弟爭位，身死為戮；紂殺親戚，不聽諫者，國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廟不血食。斯其猶人哉，安足為謀！」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長久；中外若一，事無表裡。君聽臣之計，即長有封侯，世世稱孤，必有喬、松之壽，孔、墨之智。今釋此而不從，禍及子孫，足以為寒心。善者因禍為福，若何處焉？」斯乃仰天而嘆，垂淚太息曰：「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安託命哉！」於是斯乃聽高。高乃報胡亥曰：「臣請奉太子之明命以報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析譯：胡亥同意了趙高的話後，趙高說：「不和丞相商議，恐怕事情難以成功，我希望能替你與丞相商議。」趙高就對丞相李斯說道：「始皇去世，賜給長子扶蘇詔書，命令他到咸陽參加喪禮，並立為繼承人。詔書未送，皇帝去世，還沒人知道此事。皇帝賜給長子的詔書和符璽都在胡亥那裏(符璽及書，本在趙高處，而言胡亥者，欲以此要挾李斯)，立誰為太子，只在於你我的一句話(就憑你和我的口怎麼說)而已。你看這事該怎麼辦？」李斯說：「你怎麼能說出這種亡國的話呢！這不是做人臣的人所應當議論的事？」趙高說：「您自己估計一下：和蒙恬相比，誰的才能本事較好（孰與：「與……(較量)孰(能比得上)？」之倒裝縮語）？誰的功勞較高？誰對事能深謀遠慮而不失算？誰較得天下人心之擁戴？誰與長子扶蘇的交情關係好又能得其信任？」李斯說：「在這五方面我都不如蒙恬，但您為什麼這樣苛求於我呢？」趙高說：「我本來不過是個宮禁內供人使喚的僕役，有幸能憑熟悉獄法文書進入秦宮，管事二十多年，還未曾見過被秦王罷免的丞相或功臣擁有封爵而又傳給下一代的，結果都是以被殺告終。皇帝有二十多個兒子，這些都是您所知道的。長子扶蘇剛毅果斷而且勇敢威武，信任人而又善於激勵部屬之士氣來效忠自己。即位後必任命蒙恬當丞相(將對你不利)，很顯然的，您最後將無法帶著通侯之印(最尊的爵位)還鄉了。我受皇帝之命教導胡亥，讓他學法律之事已經有好幾年了，還沒見過他有什麼錯誤。他慈悲仁愛，篤實厚道，輕視錢財，尊重士人，內在警敏聰明(辯，通「辨」，心中能明辨是非，即聰明)但不善言辭，竭盡禮節尊重賢士，在始皇的許多兒子中，沒人能趕得上他，可以立為繼承人。您考慮一下再決定。」李斯說：「您最好還是返回到您本來的職位上(勿越權過問朝政)！我李斯只恭敬接受皇帝的遺詔執行命令，命運方面就順從上天的安排，有什麼可考慮決定的？」趙高說：「看來很平安的卻可能很危險，很危險的又可能是平安的(李斯的命運似已在別人的掌握中)。如果不能掌握自身命運的安危，又怎麼能算是尊貴的聖明人呢？」李斯說：「我李斯，本是上蔡街巷裏的平民，承蒙皇帝提拔讓我擔任丞相，封為通侯，皇上把我子孫都都封了尊位、賜與優厚待遇之榮寵，所以才把國家安危存亡的重任交託給我，我怎麼能辜負始皇的恩義呢？忠臣不宜因怕死而心存苟且僥倖於萬一，孝子也不宜因過分勤奮操勞而身陷危險，做臣子的只要各守其職分就夠了(諷趙高應安守本分)。請您不要再說了，否則將讓我李斯陷於罪。」趙高說：「我聽說聰明人處事善變而無一成不變的法則，能適應局勢的變化且順從時代潮流，看到事物的苗頭就能預知其發展的根本，看到事物的動向就能預知其結果。而事物本來就是如此，那裏有什麼一成不變的準則呢？現今天下的權力和命運都掌握在胡亥手裏，我趙高能揣測出他的心思志向來。更何況從外部(扶蘇在外)來制服內部(胡亥在內)就是逆亂，從下面(扶蘇在下)來制服上面(始皇在上)就是反叛。所以秋霜一降則花草隨之零落凋謝，(春日)冰雪融解，萬物自然成長(客觀形勢決定人之行為取捨)，這是自然界必然的結果。您怎麼到現在還沒有看出這個道理呢？」李斯說：「我聽說晉(獻公廢申生立奚齊)換太子，導致國家三代(長期)的混亂；齊桓公(小白)和其兄公子糾爭位，做哥哥的被殺死；商紂王殺死叔父比干，又不聽從臣下勸諫，因此都城夷為荒丘廢墟，隨後國家破滅；這三件事都違背天道，所以才落得宗廟沒人祭祀。我李斯也是人啊，(人違背天理必遭災禍)我怎麼能參與這陰謀篡位的事呢？」趙高說：「上(指胡亥)下(指李斯)齊心協力，即可保有長久的富貴；宮內之人(趙高)和宮外的百官大臣(指李斯)若能彼此一心，對事自無歧見(有共識；裡應外合，則事情自然順手，不會有差錯)。您聽從我的計策，就會長保封侯，並永世相傳，一定會增長壽命，如仙人王子喬、赤松子那樣的長壽，增進智力，如孔子、墨子那樣的有智慧。現在放棄這個計謀而不聽從我的意見，一定會連累子孫遭受禍害，足以令人擔心。善於安頓自己的人是能夠轉禍為福的，您打算怎麼辦呢？」李斯仰天長嘆，揮淚嘆息道：「唉呀！偏偏不幸生長在亂世中，既然已經不能自殺以報答皇帝，要向何處寄託我的命運呢？」於是李斯就依從趙高（「趙高威脅利誘李斯矯詔立胡亥為帝」之過程，其心態由盛怒嚴厲到溫和平息，心理之變化有很清晰之脈絡。窮通貴賤皆在自處，此是高以斯之邏輯擊垮了他，李斯最終選擇了妥協，和趙高同流，立下胡亥。他的這一選擇，不僅斷送了自己的一切，也斷送了年輕的秦帝國）。趙高便回報胡亥說：「我是奉太子您的命令去通知丞相李斯的，他怎敢不服從命令呢？」

據說銅車馬的御官俑，是趙高所出任的中車府令的形象

〈段十二〉

於是乃相與謀，詐為受始皇詔丞相，立子胡亥為太子。更為書賜長子扶蘇曰：「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封其書以皇帝璽，遣胡亥客奉書賜扶蘇於上郡。

析譯：於是他們就一同密謀商議其奸計：李斯假裝他是受了始皇的臨終遺命而寫詔書──命令丞相立胡亥為太子。又偽造了一份賜給長子扶蘇的詔書說：「我巡視天下，祈禱祭祀於各地名山的神靈以求長壽。現在扶蘇和將軍蒙恬帶領幾十萬軍隊駐守邊疆，已經十幾年了，不能向前進軍，而士兵死亡損失很多，沒有立下半點功勞，反而多次上書直言誹謗我的所做所為，只因不能解除監軍的職務以回京當太子，就日夜怨恨不平。扶蘇身為人子而不孝順，應該賜劍自殺！將軍蒙恬和扶蘇一同在外，不能糾正他的錯誤(顯然有意讓他持續這樣)，也應知道他的謀劃(卻未曾回報反映)。做為人臣而不能盡忠，應該一同賜命自殺，並把軍隊交給副將王離。」用皇帝的玉璽把詔書封好，讓胡亥的手下親信捧送詔書到上郡交給扶蘇。

〈段十三、十四〉

使者至，發書，扶蘇泣，入內舍，欲自殺。蒙恬止扶蘇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三萬眾守邊，公子為監，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即自殺，安知其非詐？請復請，復請而後死，未暮也。」使者數趣之。扶蘇為人仁，謂蒙恬曰：「父而賜子死，尚安復請！」即自殺。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屬吏繫於陽周。

使者還報，胡亥、斯、高大喜。至咸陽，發喪，太子立為二世皇帝。以趙高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

析譯：使者到達之後，拆開詔書函袋，扶蘇就哭泣起來，進入內室想自殺。蒙恬阻止扶蘇說：「皇上在外，沒有立下太子，派我帶領三十萬大軍守衛邊疆，公子擔任監軍，這是天下的重任啊。現在只有一個使者來，您就立刻自殺，怎能知道其中沒有詐騙呢？我請您再請示一下，重新請示後有了回答再死也不晚。」使者連連催促逼迫。扶蘇為人仁愛，對蒙恬說：「父親如果命令兒子自殺，那還重新請示什麼！」立刻自殺而死。蒙恬不肯自殺，使者立刻把他交給手下小吏，囚禁在陽周(秦縣名，故城在今陝西省安定縣北)。

使者回來彙報，胡亥、李斯、趙高都非常高興。到咸陽後發布喪事，太子胡亥立為二世皇帝。任命趙高擔任郎中令，常在宮中服侍皇帝，掌握大權。

〈段十五〉

二世燕居，乃召高與謀事，謂曰：「夫人生居世閒也，譬猶騁六驥過決隙也。吾既已臨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以安宗廟而樂萬姓，長有天下，終吾年壽，其道可乎？」高日：「此賢主之所能行也，而昏亂主之所禁也。臣請言之，不敢避斧鉞之誅，望陛下少留意焉。夫沙丘之謀，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諸公子盡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屬意怏怏皆不服，恐為變。且蒙恬已死，蒙毅將兵居外，臣戰戰栗栗，唯恐不終。且陛下安得為此樂乎？」二世曰：「為之奈何？」趙高曰：「嚴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誅，至收族，滅大臣而遠骨肉；貧者富之，賤者貴之。盡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親信者近之。此則陰德歸陛下，害除而姦謀塞，群臣莫不被潤澤，蒙厚德，陛下則高枕肆志寵樂矣。計莫出於此。」二世然高之言，乃更為法律。於是群臣諸公子有罪，輒下高，令鞠治之。殺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陽，十公主矺死於杜，財物入於縣官，相連坐者不可勝數。

析譯：二世退朝休息時，叫趙高來商議事情，對他說：「人活在世上，簡直就像從縫隙中看駕六匹駿馬的車子飛躍奔馳過去一樣的短暫。我既然已經統治了天下，想要享盡一切聲色的娛樂，徹底實現我心中所想到的一切樂趣，使國家安寧，百姓歡欣，永保江山，直到天年，這種想法能行得通嗎(胡亥心知個人盡情享樂與國家安定，二者互相矛盾)？」趙高說：「這對賢明君主來說是能夠做到的，但昏亂的君主就應加以禁止。我不敢迴避各種刑戮(斧鉞：本指兩種兵器，此處泛指刑罰、殺戮)，想冒昧進言，請您稍加注意一些。對於沙丘的篡位密謀，多位公子和大臣都在懷疑，而這些公子都是您的兄長，這些大臣又都是先帝所安置任用的。現在陛下剛登皇位，如此這一班人的心中總是怨恨不暢快，只怕他們要鬧事造反。更何況蒙恬已死，蒙毅帶兵在外頭，所以我因驚慌恐懼而發抖，就是害怕會有不好的結果。陛下又怎能盡情享受這種快樂呢？」二世說：「這該怎麼辦呢？」趙高說：「實行嚴峻的法律和苛刻殘酷的刑罰，讓犯法的人互相牽連，滿門抄斬，直至全族誅滅；殺死當朝大臣，使之疏遠您的骨肉兄弟(使反對勢力無法集結)；讓(您的親信中)原來貧窮的人富有，卑賤無政治地位的人高貴。全部剷除先帝委任的舊臣，再安排您信任的人，並同他們親近。這樣就會使您所任用的人暗中感念您的恩惠，自然向陛下投靠歸附。如此，對你有害的人就會被消滅，其奸計也就行不通，朝中大臣無不蒙受您的恩賜和大德，陛下就可以安睡無憂，任所欲為，縱情享受了。沒有比這更高明的主意了。」二世認為趙高的話是對的，就重新修訂法律。於是凡群臣和公子們有罪，就交付趙高，命他審訊法辦。殺死了大臣蒙毅等人，十二個公子在咸陽市街頭被斬首示眾，十個公主也在杜縣遭分裂肢體之酷刑處死，財物則沒收歸皇帝，牽連被治罪的人多得不計其數。

【補註】二世即位時年紀不大，他一門心思想的就是如何盡情享樂。而此時年老的丞相李斯，再也無當年銳氣，變得誠惶誠恐，他一心想如何維護自己的地位，順便維護這個國家。終於有一天，這位祖父級般的丞相向孫子輩般的皇帝遞上了一篇《行督責書》。

〈段十六〉

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書曰：「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廄之寶馬，臣得賜之。臣當從死而不能，為人子不孝，為人臣不忠。不忠者無名以立於世，臣請從死，願葬酈山之足。唯上幸哀憐之。」書上，胡亥大說，召趙高而示之，曰：「此可謂急乎？」趙高曰：「人臣當憂死而不暇，何變之得謀！」胡亥可其書，賜錢十萬以葬。……(節刪六小段文字）「對二世論督責之術」

析譯：公子高想外出逃命，深怕被滿門抄斬，就上書說：「先帝健在時，每次我進宮就賜給臣吃的，出宮時就讓我乘車。皇帝內府中的衣服，臣能得到賞賜；宮中馬棚的寶馬，臣也能得到賞賜。我本該與先帝一起死去而沒做到，這是我做人子的未善盡孝道，做人臣的未善盡忠誠。不忠的人聲名敗壞，是沒有理由活在世上的，請允許我隨先帝死去，並能把我葬在酈山(即驪山，始皇陵墓之所在地，在今陝西臨潼縣東南)腳下。只求皇上哀憐我，成全我的要求。」此書呈遞以後，胡亥非常高興，即刻招來趙高，並將此書指示給他看，說：「這是不是因為他窘急無奈才只好這樣做？(意謂公子高本懷叛變的心，但見大勢演變至此，急切無奈，只好這樣做。)」趙高說：「在嚴刑峻法下，人臣應該只憂心生命不保尚且來不及，怎可能還有心圖謀造反呢？」胡亥答應了公子高的請求，賜給他十萬錢為安葬費用。

【補注】 (節刪六小段文字）內容。一次，胡亥責問李斯：過去韓非曾經說過，古代的君王都是十分辛勤勞苦的，難道君王管理天下是為了受苦受累嗎？這是因為他們無能。賢人有天下，就要讓天下適應自己，如果連自己都不能滿足，又如何治理天下呢？我想隨心所欲，而又要永遠統治天下，你李斯有什麼辦法嗎？「對二世論督責之術」：內容是在描述胡亥即位後日趨殘暴，群臣人人自危；建阿房宮、修馳道、賦殮益重、戍徭無已，戍邊士卒陳勝、吳廣起兵造反，天下雲集響應。李斯之子由任三川守弗能禁；為保其爵祿，竟曲意迎合二世，建議其確立「督責之術」，大行暴政，所欲無不得。「上書對二世論督責」表現李斯貪圖祿位、阿諛苟合之投機性格。

「督責之術」實際上就是嚴刑酷法和君王的獨斷專行。李斯說：「彼唯明主為能深督輕罪，夫罪輕且督深，而況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就是對臣下和百姓實行「輕罪重罰」，使人人不敢輕舉妄動。君主對臣下要實行獨斷專行，要駕馭群臣，不能受臣下的影響。李斯認為，只有這樣的君主才能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群臣百姓也就不敢造反，君王的地位才能牢靠。

李斯關於「督責之術」的主張，既有取寵於二世的一面，也有他繼承法家思想的一面。在上書中，他一再引申不害、韓非的話，來證實自己的看法。不過，李斯講得更加露骨而已。糊塗可笑的二世，不顧天下百姓的反抗，採納了李斯的「督責之術」。此後，殺人多者為「忠臣」，殘忍者為「明吏」，弄得天下怨聲載道。在書裡，李斯要皇帝享盡天下樂趣，他說：如果佔有天下卻不懂得縱情享樂，那簡直是把天下當成自己的鐐銬，像堯、禹那樣勤政為民，是完全下賤的行為。那麼怎樣才能讓天下人服服帖帖地供一人享樂呢？這就是要行督責術！對全體臣民加強監督，輕罪重罰！只有這樣，老百姓才不會有異心，國家才會安定，君主才會有威嚴，慾望才能得到滿足。他用匪夷所思的邏輯說：君主的慾望滿足了，國家就富強了。看了李斯的「督責術」，二世高興至極，他下令趕緊執行。從此秦王朝的暴政統治達到了頂點。那時路上的行人，有一半是穿著囚服的，街道上堆滿了死刑犯屍體；作為官吏，誰殺人最多，誰就是忠臣。《行督責書》與時不合，所托非人，為秦帝國的滅亡火上澆油，也成為後世對李斯的又一指責之證。李斯是個不惜一切代價而想得到功名的政客，他看到了秦王朝的危機，為了保存自己的既得利益，也不敢規勸胡亥。

〈段十七〉

初，趙高為郎中令，所殺及報私怨眾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毀惡之，乃說二世曰：「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群臣莫得見其面，故號曰『朕』。且陛下富於春秋，未必盡通諸事，今坐朝廷，譴舉有不當者，則見短於大臣，非所以示神明於天下也。且陛下深拱禁中，與臣及侍中習法者待事，事來有以揆之。如此則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稱聖主矣。」二世用其計，乃不坐朝廷見大臣，居禁中。趙高常侍中用事，事皆決於趙高。

析譯：起初，趙高在擔任郎中令時，所殺的人和為了報私仇而陷害的人非常多，他唯恐大臣們在入朝奏事時向二世揭露其短處，就勸說二世說：「天子之所以尊貴，其原因只是由於於群臣只能聽到(從)天子的聲音(命令)，而見不到他的面容(本人)，所以才自稱「朕」(按：先秦之人，不論貴賤皆自稱「朕」，本不限於皇帝或國君，只是一種方音耳。「朕」疑即今之「咱」。始皇時始以之為天子自稱。此處趙高之解釋，以為皇帝「但以聞聲，群臣莫得見其面」是「朕」之本義，乃是任意杜撰附會)。況且陛下年紀正輕，未必什麼事情都懂，現在坐在朝廷上，若懲罰和獎勵有不妥的地方，就會把自己的短處暴露給大臣(而受人輕視)，這也就不能向天下人顯示您的神聖英明了。陛下不妨深居宮中，垂衣拱手，端坐閒居，不問政事，和我及侍奉宮中的幾個嫻熟法令的人在一起，等待大臣把公事呈奏上來，等公文一旦呈上，我們就可以充分權衡考量研究，再批示辦理。這樣，大臣們就不敢將那些擾亂視聽、混淆是非的公事報上來，天下的人也就要盛贊您為聖明之主了。」二世聽從了趙高的主意，就不再坐在朝廷上接見大臣，而深居在宮禁之中。趙高總在宮中侍奉辦事，一切公務都由趙高全權決定。

【補注】行了督責術之後，二世全心投入享樂中，其身邊的趙高乘機攬權。一天，趙高蠱惑二世說：你根本不用面見臣下，只要呆在宮中即可，要讓臣下只聽得到你的聲音，而見不著你面，這樣才能顯示你是「聖主」。二世覺得這提議實在太妙了，於是不再上朝，大臣有事要上呈於他，都必須通過趙高來傳遞，趙高成了權力的實際控制者。

〈段十八〉

高聞李斯以為言，乃見丞相曰：「關東群盜多，今上急益發繇治阿房宮，聚狗馬無用之物。臣欲諫，為位賤。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諫？」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今時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宮，吾有所言者，不可傳也，欲見無閒。」趙高謂曰：「君誠能諫，請為君侯上閒語君。」於是趙高待二世方燕樂，婦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閒，可奏事。」丞相至宮門上謁，如此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閒日，丞相不來。吾方燕私，丞相輒來請事。丞相豈少我哉？且固我哉？」趙高因曰：「如此殆矣！夫沙丘之謀，丞相與焉。今陛下已立為帝，而丞相貴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問臣，臣不敢言。丞相長男李由為三川守，楚盜陳勝等皆丞相傍縣之子，以故楚盜公行，過三川，城守不肯擊。高聞其文書相往來，未得其審，故未敢以聞。且丞相居外，權重於陛下。」二世以為然。欲案丞相，恐其不審，乃使人案驗三川守與盜通狀。李斯聞之。

析譯：趙高聽說李斯對此(趙高令二世不坐朝廷見大臣之舉動)有不滿意的話，就對李斯說：「函谷關以東地區盜賊紛起，但現在皇上卻加緊派遣服勞役的人民去建造阿房宮，而且搜集狗馬等沒用的玩物。臣想勸諫，但我的地位太低微了。這是您當丞相者的事，您為什麼不勸諫呢？」李斯說：「當然了，我早就想諫言此事了。可是現在皇帝不上朝接見大臣，常居深宮之中，我雖然有話想說，又不便讓別人傳達，想面見皇帝卻又沒有機會。」趙高對他說：「您若真的能勸諫的話，請允許讓我替你打聽，只要皇上一有空閒，我就立刻通知你。」於是趙高趁二世在閑居娛樂，美女在面前的時候，派人告訴丞相說：「皇上正有空閑，可以進宮奏事。」丞相李斯就到宮門求見，如此情況接連三次都是這樣。二世非常生氣地說：「我平時有空閑的日子很多，丞相都不來。每當我在閒居獨處的時候，丞相就常來請示公事。丞相是瞧不起我呢？還是以為我鄙陋？」趙高又乘機說：「您這樣說話太危險了！沙丘的密謀，丞相曾參與其中。現在陛下您已即位為皇帝，而丞相的地位並未曾再提高，顯然他的心意是想割地封王呀！而且如果皇上您不問我，我不敢說。丞相的大兒子李由擔任三川郡守，楚地盜寇陳勝等人都是丞相故鄉鄰縣的居民(李斯才會縱容他們造反)，因此楚地盜寇才敢公然橫行，經過三川郡時，李由只是守城而不出擊。我曾聽說他們之間有書信來往，但還沒有查清其詳情底細，所以不敢向陛下報告。更何況丞相在外，權力比陛下還大。」二世認為趙高的話沒錯，想法辦丞相，但又擔心趙高的話不夠詳實確切，就派人去調查三川郡守與盜賊暗中勾結的具體情況。李斯得知了這個消息。

【補注】暴政終於引發各地諸侯群起反叛，面對此陣勢，李斯終於想到應該要向二世進諫點什麼。他不能坐視帝國傾頹。正是李斯的良知，讓他未能頤養天年，導致家族的敗滅。要進諫就得通過趙高。趙高佯裝熱情，告訴他某某時候皇帝有空，你只管過來。實際上，趙高何嘗不知道，李斯是他攬權的最大障礙，他正找不到辦法治他，這老傢伙卻自己找上門來。趁二世正好在宮中淫樂，趙高叫李斯過來稟見，二世正玩在興頭上呢，當然不見。如此幾次三番，二世終於火了：敢情這個老東西故意跟我作對？瞅準機會，趙高進言，說李斯想自立為王，說他的兒子李由在外擔任郡守，與義軍私下溝通。

〈段十九〉

是時二世在甘泉，方作觳抵優俳之觀。李斯不得見，因上書言趙高之短曰：「臣聞之，臣疑其君，無不危國；妾疑其夫，無不危家。今有大臣於陛下擅利擅害，與陛下無異，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罰，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為簡公臣，爵列無敵於國，私家之富與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陰取齊國，殺宰予於庭，即弒簡公於朝，遂有齊國。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於齊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韓唔為韓安相也。陛下不圖，臣恐其為變也。」二世曰：「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絜行脩善，自使至此，以忠得進，以信守信，朕實賢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無所識知，不習治民，而君又老，恐與天下絕矣。朕非屬趙君，當誰任哉？且趙君為人精廉彊力，下知人情，上能適朕，君其勿疑。」李斯曰：「不然。夫高，故賤人也，無識於理，貪欲無厭，求利不止，列勢次主，求欲無窮，臣故曰殆。」二世已前信趙高，恐李斯殺之，乃私告趙高。高曰：「丞相所患者獨高，高已死，丞相即欲為田常所為。」於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屬郎中令！」

析譯：當時二世正在甘泉宮(當時稱林光宮)觀賞角力和滑稽戲的表演。李斯無法進見，就上書揭發趙高的短處說：「我聽說，大臣如果想同君主看齊(疑  通「擬」，看齊，即勢力接近，不相上下)，沒有不危害國家的：小妾如果想同丈夫看齊，沒有不危害家庭的。現在有個大臣在皇上身邊，無論好事壞事(封賞、懲罰)，他都獨攬專斷，和您的權力沒有差別，這是非常不妥的。從前司城子罕當宋國丞相，獨攬刑罰大權，又用種種威逼手段行事，結果才一年時間就劫持了宋國國君，奪其君位。又像田常當齊簡公的臣子，其爵位在全國最高，無人能與他匹敵，自家的財富多到和公家的相等，他行恩施惠(常以爵祿、財物賞賜大家)，甚得百姓和群臣的愛戴擁護，暗中竊取了齊國政權，在廳堂裏殺死同為齊相的宰予，接著在又朝廷上殺死齊簡公，終於奪取齊國政權。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現在趙高有偏邪淫亂的心志和險詐叛逆的行為，就像子罕當宋國丞相時的所作所為；私人的財富，也像田常當年在齊國那樣多。他同時使用田常和子罕的叛逆方式來竊取了陛下的威信，他的志向就如同韓唔當韓安的宰相時想要亡滅國家一樣。陛下若不提前防範，我擔心他遲早會發動叛亂啊！」二世說：「這是什麼話？趙高原本是個宦官，但他不因處境安適就行為放肆，也不因處境危險就改變其忠誠，他品行高潔，以善自勵，靠自身的努力才得到今天的地位，因忠心耿耿才被提拔，因為信實才保住職位，我確實認為他很賢能，但你卻懷疑他，這是什麼原因呢？再加上我年紀輕輕就失去了父親，沒什麼知識，不懂治理百姓的方法，而你年紀又大了，(要是少了趙高)我擔心將與天下國家隔絕了。我如果不把國事託付給趙先生，那麼應當委任誰呢？況且趙先生為人精明強勢，年輕力壯有才能，對下能了解民情，對上能順適我的心意，請你不要懷疑。」李斯說：「事實並非如此。趙高原本是卑賤的人，並不懂治國平天下的道理，內心貪圖私欲不知滿足，追求私利永不停歇，地位和權勢僅次於陛下，但嗜好慾望沒有止境，所以我說他是個危險人物。」二世早已對趙高深信不疑，擔心李斯殺掉他，就暗中把這些話告訴趙高。趙高說：「丞相所憂慮的只有我趙高，只要我一死，丞相就可以做田常所做的那些事(篡弒胡亥)了。」於是二世說．：「那就把李斯交給你這郎中令查辦吧！」

【補注】得知被誣告後，驚懼的李斯竟然想不出對策，他想得出的唯一辦法就是上書反誣趙高要謀反。如此幾個回合下來，兩個人全在栽贓對方。最後，當然是趙高勝了，二世將處置李斯的事情交給趙高來辦理。

〈段二十〉

趙高案治李斯。李斯拘執束縛，居囹圄中，仰天而嘆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為計哉！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三臣者，豈不忠哉，然而不免於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無道過於桀、紂、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豈不亂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殺忠臣而貴賤人，作為阿房之宮，賦斂天下。吾非不諫也，而不吾聽也，凡古聖王，飲食有節，車器有數，宮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費而無益於民利者禁，故能長久治安。今行逆於昆弟，不顧其咎；侵殺忠臣，不思其殃；大為宮室，厚富天下，不愛其費：三者已行，天下不聽。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趙高為佐，吾必見寇至咸陽，麋鹿游於朝也。」於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獄，治罪，責斯與子由謀反狀，皆收捕宗族賓客。……(節刪一段「對二世自陳七罪狀」）

析譯：趙高查辦審訊李斯。李斯遭受拘捕並被套上刑具，關在監獄(禁錮罪人，令之幽閉思過之牢)中，仰天長嘆道：「唉呀！真是令人悲痛啊！無道的昏君，如何能幫助他謀劃打算呢？從前夏桀殺死關龍逢，商紂殺死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死伍子胥。這三個大臣，難道不夠盡忠嗎？然而最後都免不了被殺，這是因他們看錯對象，盡忠於無道的昏君，才會遭致殺身之禍。現在我的智慧趕不上這三位，而二世的暴虐無道超過了桀、紂、夫差，我因盡忠於二世而死，也是應該的。況且二世治理天下不是胡亂瞎搞嗎？不久之前屠殺了自己的兄弟而自立為帝，又殺害忠良，提拔素質低劣的人，奴役人民修建阿房宮，對天下百姓課徵重稅。我並非沒有進諫，只是他不肯聽取我的的話啊。所有古代聖明的帝王飲食都有一定的節制，車馬器物有一定的數量，宮殿居室都有一定的限度，無論是頒布命令或推展事情，凡是徒增浪費用而對百姓無助益的都會一律禁止，所以才能長治久安。現在二世對自己的兄弟，施以違反常情常理的粗暴手段(倒行逆施)，而不考慮禍患，違法迫害殺戮忠臣，也不考慮會有什麼災殃；大肆修築宮殿，加重對天下百姓的稅賦，不愛惜經費錢財：這三件事都已經做出來了，天下百姓自然不肯順從。現在起兵造反的人已占天下人的一半了，但二世的內心還未覺悟，居然任用趙高為輔佐，我一定會親眼看見盜賊攻進咸陽，只見麋鹿在那兒嬉遊(朝廷轉眼間就會呈現荒涼景象)。」於是二世就派趙高審訊丞相李斯，判決他的罪狀，責問李斯與其子李由謀反的情形，逮捕了李斯所有的宗族和賓客。

……節刪一段「對二世自陳七罪狀」：內容是在描述趙高懲治李斯，李斯因不勝嚴刑拷打痛楚而招供，在酷刑面前只能暫且屈服，自誣反叛，免受更多無謂的皮肉之苦。但直到這個時候，李斯仍然沒有放棄希望，他向胡亥寫了一篇奏章，表達自己對秦朝的忠心，歷數自己為秦朝所作的貢獻。然而，這篇奏章直接被趙高截走，理由為：「囚安得上書！」。

〈段廿一、廿二〉

趙高使其客十餘輩詐為御史、謁者、待中，更往覆訊斯。斯更以其實對，輒使人復榜之。後二世使人驗斯，斯以為如前，終不敢更言，辭服。奏當上，二世喜曰：「微趙君，幾為丞相所賣。」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則項梁已擊殺之。使者來，會丞相下吏，趙高皆妄為反辭。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析譯：趙高派他的門客私黨十多人假扮成御史(掌內廷圖籍秘書，兼司糾察)、謁者(掌皇帝行禮時儐相贊禮等事)、侍中(入侍天子於宮內，負責往來於殿中和東廂奏事)等官員，輪流著一次又一次地去審問李斯。李斯更改口供(節刪的前段中，敘李斯被趙高屈打成招)，以實情向這些人陳述，趙高就經常讓人再嚴加拷打。後來二世派人去調查李斯，對證口供，李斯以為又會和前幾次一樣(只要一說實話就會遭嚴刑拷打)，所以始終不敢更改口供，終於卑辭降服了(於書面承認了自己的犯罪事實)。趙高把判定的判決書呈獻給皇帝，二世皇帝很高興地說：「要是沒有趙君，我幾乎被丞相欺騙出賣了。」等到二世派譴去調查三川郡守李由罪狀的使臣到達三川郡時，項梁已經將李由殺死了。使者返回時，正當李斯已被交付獄吏看押(無法對證)，趙高就(更改使臣的調查報告)編造了一套李由謀反的罪狀。（這年八月，李斯鎮守三川郡的長子李由戰死，前往探聽李由謀反消息的使者在回復胡亥的時候，按趙高之意回復為李由謀反屬實。李斯的最後一絲希望就這樣破滅了。）

二世二年(西元前208年)七月，李斯被判處五刑，判在咸陽街市上腰斬。李斯走出監獄時，跟他的次子一同被押解，他回頭對次子說：「我想與（回到家鄉）你再牽著黃犬，一同出上蔡東門追逐狡兔(打獵)，難道還能辦得到嗎！」（從雲端摔下，後悔莫及。李斯故居東門外是片水草叢生沼澤，樹林茂密，荒草沒人，成群肥兔在那裡出沒，李斯公事之餘常與其子到那裡打獵。李斯直至被殺之前仍念念不忘此地。）於是父子二人相對痛哭，所有李斯的父母、兄弟、妻子三家族的人，都被處死了。（就連老家上蔡縣今第一高中後面的老宅也被掘地三尺，如今低窪處形成水坑。）

【補注】刑罰是李斯制定的，現在趙高卻拿著來處決他。趙高上奏對李斯處以五刑，夷三族。五刑是一種殘酷的刑罰，《漢書》中記載的漢初施行的五刑為：「先黥，劓，斬左右趾，笞殺之，梟其首，菹其骨肉於市。其誹謗詈詛者，又先斷舌。」胡亥念李斯為秦朝所作的巨大貢獻，將五刑改為腰斬。

〈段廿三〉

李斯已死，二世拜趙高為中丞相，事無大小輒決於高。高自知權重，乃獻鹿，謂之馬。二世問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馬也。」二世驚，自以為惑，乃召太卜，令卦之。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奉宗廟鬼神，齋戒不明，故至于此。可依盛德而明齋戒。」於是乃入上林齋戒。日游弋獵，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殺之。趙高教其女婿咸陽令閻樂劾不知何人賊殺人移上林。高乃諫二世曰：「天子無故賊殺不辜人，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天且降殃，當遠避宮以禳之。」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宮。

析譯：李斯死後，二世任命趙高為中丞相(猶言「內丞相」，以其在宮中執政，故名)，朝廷上無論大事小事都由趙高決定。趙高自知他的權勢很大，於是就給二世獻上一頭鹿，故意說這是一匹馬(縮語「指鹿為馬」，借喻「故意顛倒是非、混淆黑白，擅作威福。」)。二世問左右侍從說：「(丞相錯了吧！)這是鹿嗎？」左右都說：「是馬。」二世驚訝地起來，以為自己神經錯亂，於是把太卜(宮中官名，掌占筮卦之事)找來，叫他占卜。太卜說：「這是因為陛下春秋兩季到郊外祭祀，供奉宗廟鬼神的時候，齋戒時不夠虔誠徹底，才會弄到這種地步。可依照古代聖明君主的作法，再嚴肅虔誠地行齋戒一次。」於是，二世就住進上林苑中齋戒。整天在苑中遊玩射獵(以帶繩的箭射物)，一次有行人走進上林苑中，二世親手把他射死。趙高就指使他的女婿咸陽令閻樂出面彈劾，說是不知誰殺死了人，把屍體移到上林苑中。趙高就勸諫二世說：「天子無緣無故殺死無罪的人，這是上帝所禁忌不允許的，鬼神也不會接受您的祭祀，上天並會降下災禍，所以陛下應該遠遠地離開皇宮以祈福消災。」二世因此離開皇宮，到望夷宮(今陝西省涇陽縣東南，北臨涇水，以望北夷(北方的平原)，以為宮名)去居住。

〈段廿四、廿五、廿六、〉

留三日，趙高詐詔衛士，令士皆素服持兵內鄉，入告二世曰：「山東群盜兵大至！」二世上觀而見之，恐懼，高即因劫令自殺。引璽而佩之，左右百官莫從；上殿，殿欲壞者三。高自知天弗與，群臣弗許，乃召始皇弟，授之璽。

子嬰即位，患之，乃稱疾不聽事，與宦者韓談及其子謀殺高。高上謁，請病，因召入，令韓談刺殺之，夷其三族。

子嬰立三月，沛公兵從武關入，至咸陽，群臣百官皆畔，不適。子嬰與妻子自係其頸以組，降軹道旁。沛公因以屬吏。項王至而斬之。遂以亡天下。

析譯：二世在望夷宮裡住了三天，趙高就假托二世的命令，令衛士們都穿著白色的衣服，手持兵器面向宮內(倒戈向內。鄉，同「嚮、向」)，自己進宮告訴二世說：「山東各路強盜大批大批地來了！」二世登上樓臺觀看，看到衛士拿著兵器朝向宮內，非常害怕，趙高趁機逼迫二世命令他自殺。然後取過玉璽把它帶在自己身上，身邊的文武百官無一人肯跟從；他登上大殿時，大殿有好幾次都像要坍塌似的。趙高自知上天不同意他當皇帝，群臣也不會答應，就把秦始皇的弟弟(子嬰，〈始皇本紀〉謂：「立二世之兄子公子嬰為秦王」)招來，將玉璽交給他。

子嬰即位之後，擔心趙高再作亂，就假稱有病而不上朝處理政務，與宦官韓談和他的兒子商量如何殺死趙高。趙高前來求見，詢問病情，子嬰就把他召進皇宮，命令韓談刺殺了他，誅滅了他的三族。

子嬰即位三個月後，劉邦的軍隊就從武關打進來，到達咸陽，文武百官都起義叛秦，不抵抗(適，通「敵」)沛公。子嬰和妻子兒女都用絲帶繫著自己的脖子(此是古代君主表示投降之禮節)，到軹道(驛亭名，位在陝西省咸陽縣東北十六里處)驛亭旁邊等候向劉邦投降。於是劉邦把他們交給負責的官吏看押。後來項羽來到咸陽，把他們殺死，秦就這樣失去了天下。

〈段廿七〉

太史公曰：李斯以閭閻歷諸侯，入事秦，因以瑕釁，以輔始皇，卒成帝業。斯為三公，可謂尊用矣。斯知六蓺之歸，不務明政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祿之重，阿順苟合，嚴威酷刑，聽高邪說，廢適立庶。諸侯已畔，斯乃欲諫爭，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與俗議之異。不然，斯之功且與周、召列矣。

析譯：太史公說：李斯以一個里巷平民百姓的身分，遊歷諸侯，入關奉事秦國，趁六國之間出現缺漏紛爭有可乘之機時抓住機會，輔佐秦始皇，終於完成帝王統一天下的大事業。李斯位居三公之職，可以稱得上是很受尊敬器重了。李斯知道儒家六經的要旨(主要精神之趨向)，卻不專心致力於政治之修明，用以糾正彌補皇帝的過失，而是想緊緊抓住(捨不得放手)其高官厚祿，一味地曲意阿諛順從，隨意迎合，而且用嚴酷苛虐的威權刑罰來治理百姓，又聽信趙高的邪說，廢除嫡(適，通「嫡」)長子扶蘇而立庶出之子胡亥。等到各地諸侯已經群起反叛了，李斯才想直言勸諫，這不是太愚蠢了(時機上已太遲了)嗎！一般人都認為李斯對秦非常盡忠，卻受五刑而死(非常的冤枉)，但我仔細考察事情的真相，卻和世俗的看法有所不同(認為李斯罪大功小，其悲慘的下場是咎由自取，並不冤枉)。否則(若按照一般俗人的看法)，那李斯的功績不是將可以和西周的周公(姬旦)、召公(姬奭)並列等齊了。

結語：對李斯這個丞相天下大部分人都十分厭惡，他是法家的代言人，秦以法治國對待百姓非常嚴苛，百姓自然憎恨上這個丞相。何況這個丞相人品實在不佳，不僅為了私人利益害死了自己的師兄，還害死了天下的共主扶蘇。他的死是秦國內部黑暗鬥爭中的狗咬狗事件。只能是大快人心。李斯也可憐，他的缺點老百姓牢牢記住，但是功績卻沒人想起。他在統一文字，度量衡等等方面做出的貢獻是在千百年之後才能體現出來，現在的百姓哪裡管到這些。此消彼長之下，這傢伙就成了大奸臣，大壞蛋。

後人為李斯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