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觀影心得簡記想先來寫《追龍》跟《我想吃掉妳的胰臟》的，但上週看了一部讓我更受震撼的《陽光只在那裡燦爛》（或譯為《只在那裡發光》），因此還是決定在這份感動淡化前，先來紀錄一下觀影的心得。

最近菅田的《啊，荒野》前後篇在日本先後上映，上映的時間雖短（各兩週），廳數和規模也少，大概因為發行的電影公司小，這又是前後篇加起來五小時的長片，難以排到什麼檔次，因此索性採取「同時在付費頻道播出增加12分鐘的六集日劇版」以及「十一月初下片後立刻推出DVD與藍光碟」的破天荒行銷策略。

即便如此，上映後這部片仍然好評如潮，在近來勢頭已逐漸超越奇摩的日本電影網站Filmarks的評分，前後篇都各拿下4.1的高分；在上映前就不知為何有一堆Anti的人故意投一星而拉下整體評分的奇摩電影網，也在上映後因觀眾大多給四、五顆星，而把評分硬是拉回了3.4，真的很厲害。

而在毫無上映消息的台灣，因工作無法請假去日本觀影而只能每天上網看日本網友評論過乾癮的我，看著看著，越來越在意的就是這部《陽光只在這裡燦爛》。

為什麼？因為幾乎每個提到菅田的評論者，都會提到他在這部片的演出。

憑《火花》拿下日本芥川文學獎的搞笑藝人又吉直樹，以及最近力邀菅田合作新曲『灰色與青』的鬼才創作歌手米津玄師，也都是看了菅田在這部片的演出，被他的演技所震懾，才會開始關注他，並進而有了往後合作的念頭（註：11月由菅田與桐谷健太雙主演的《火花》電影版也將在日本上映）。

而這部片本身則被日本權威電影雜誌《旬報》評為2014年十佳電影之首，囊括日本國內外至少41個大小獎項，甚至被提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菅田也因此拿下好幾個最佳男配角獎。就是因為如此，讓我想看的欲望越來越強烈。我很好奇，它真有那麼精彩嗎？菅田在電影中，真的表現得那麼好嗎？

結果無庸置疑。雖然它是一部跟王家衛電影差不多的文藝片，就是以一種很淡很緩的氛圍在進展，習慣看商業片的觀眾大概看沒幾分鐘就會睡著；或許每個場景都有它的用意但是看的時候不很明白，看完了也還是有點一頭霧水，但如細流歸海般層層堆疊的情緒就在最後一幕爆發開來，不知為何逼出了我大量眼淚。聽著畫面戛然而止時在黑幕裡兀自沙沙拍打的海浪聲，以及隨後流洩而出的輕柔片尾曲，心裡的激動也如浪潮般翻湧不息，自己也說不上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故事主要圍繞著池脇千鶴所飾演的千夏、綾野剛所飾演的達夫，以及菅田將暉所飾演的拓兒這三個人物發展。達夫因為一次礦山的監工疏失害死同伴，就此選擇自我放逐，以此懲罰自己，直到認識為家庭賣身的千夏，才願意再一次對自己與他人的人生負責。

然而，正如社會新聞裡時常可見的，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受限於環境，就是再怎麼掙扎，也難以翻身。千夏的枷鎖是她給自己加上去的，她擺脫不了，因為她的枷鎖就是她對家人的愛。她拋不下承受不了重擔而自私地推給女兒去分擔的軟弱母親、拋不下因怪病而在性事上無限索求的父親、也拋不下因酒醉傷人、靠她賣身才爭取到假釋以及工作機會的弟弟。

看前半段時，大概無論哪個觀眾（包括我）都會像拓兒一樣，覺得「這種父親拋棄算了」，臥病在床、毫無自理能力也就罷了，還要別人不斷滿足他無止盡的性渴望，完全看不出身而為人的尊嚴與理智，活著跟死了也差不多，還不如死了乾淨。

然而聽千夏邊哼著小曲，邊向達夫娓娓道來，這是父親以前老是掛在嘴邊的曲子；小時候跟著父親去工作，結束後他總會買兩種口味的冰淇淋與她分著吃...看見她回憶時臉上掛著的溫暖笑容，又會一瞬間理解她的選擇。

對她而言，那是她曾經最愛的父親；她丟不開父親，正如她丟不開這些無比甜蜜的回憶啊！

活到現在越來越覺得，人世間很多矛盾與複雜，都是因為事物具有兩面性。如果一件事只是單純的善，人一定趨之若鶩；如果只是單純的惡，人一定避之唯恐不及。但就是因為每一件事都同時帶有善與惡，取捨才會如此困難。無論怎麼選擇，都可能讓自己失去些什麼，也都可能讓自己或別人受傷。

怎麼選擇才對，也沒有所謂的標準答案。

千夏的痛苦，正來自於人世間的多樣性與微妙性，我很喜歡編導道出了這一點。

這部片最大的高潮（或說恐怖），也是透過這樣的矛盾與複雜逐步醞釀而成。已經病到人事不知的父親，即便差點被千夏掐死，也宛如被精蟲附身的怪物，只執著於滿足生理上的欲求。原本只是呼喊千夏母親的名，到了這一刻，居然換成了呼喊千夏。先前一直隱身在攝影機外的父親首度露面果然震撼，驚悚度可比《侏儸紀公園》裡忽然殺出的恐龍，所造成的衝擊也難以言喻。

父親是一直以來都知道千夏在代替母親滿足自己，只是佯裝不知呢？還是在這場殺人未遂裡首次意識到了千夏的存在，而將矛頭轉向她，不得而知，但明眼人一看也明白，往後等著千夏的，是更為艱辛殘酷的命運。

她再也難以承受這一切，終於轉身逃出了這個家。

這一天，發生了很多事。她為了弟弟忍受不愛的男人施暴，弟弟又為了替她討公道而再度入獄；她在絕望中差點失手殺死父親，又在父親如毒蛇吐信的仰身而視中驚怖萬分地逃了出去。

就在一切看似走到谷底，無路可走了，天卻在這時亮了。黑夜過去，光明又來。眩目的陽光，就灑在不離不棄地跟著她跑出屋子，在數步外的距離守護著她的男人，以及她自己身上。

陽光只在這裡燦爛。

對她而言一片黑暗的人生，就只有他是唯一的光。對他而言，她也一樣。

於是他們默默相對，在淚光中，在一片溫柔的金色光芒中，泛開了笑容。

寫到這裡，想起這一幕，又是一陣淚眼模糊。

很難具體形容內心的感覺，可能因為達夫、千夏、拓兒的愛恨情仇都是那麼鮮活。他們都因為愛而墮落，也因為愛而得到救贖──救贖自己，也救贖了彼此，才會令我無以名狀地感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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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兒在電影中大部份時間都顯得大而化之、直率單純，甚至連母親加藥給父親的飯都一把抓來津津有味地吃了。相較於千夏的隱忍與付出，他乍看之下很不成熟。然而見他一眼便看穿千夏臉上的傷出自何人之手，立刻跑去找對方興師問罪，甚至演變成殺人未遂，又覺得，或許拓兒的嘻嘻哈哈，只是一種自我防衛的手段。

嘴裡說著這種父親死了也罷，或者拿姐姐的賣春開玩笑，但或許，他對家人的愛，並不亞於千夏。

忘了在哪部小說裡看到某人說，笑，總比哭好。正如達夫選擇以行屍走肉的方式來面對傷痛，拓兒也選擇了以開朗無知的面孔來面對父親得病，自己卻無能為力的羞恥與自卑，以及要靠姐姐賣身才能撐起這個家的不堪與無力。

他知道，靠姐姐才得來的植樹工作不能長久，收留他的男人根本不是什麼好東西，從他對對方唯唯諾諾的態度也可窺知，他對那人只有畏懼與不信任。因此明知危險，他也積極表示想跟達夫去礦山工作。那是他唯一可以幫助他姐姐、幫助他家走出困境的方法。

「我只是想讓大家都高高興興的...」

拓兒那場哭戲，其實我覺得有些用力過度了，不如默默流淚來得動人，但菅田在這部片中的演出確實令我驚豔。他表現得簡直像他天生就是如此粗野無文的人。不只是受惠於刻意塗黃的牙齒與髒兮兮的造型打扮，他所演出來的感覺、渾身所散發出的氣質，就是這麼原始、純樸而自然。不理解拓兒時，雖然會有些氣他的不懂事，但又無法討厭他，反而覺得傻得可愛。就是興高采烈地想要種花去賣，連達夫出現在身後也渾然未覺的模樣，都令人不由得心生憐愛。

這大概也歸功於菅田天生的可愛外型，以及「弟弟」般的氣質吧（他真的演過N個人的弟弟...即便現實中是兩個弟弟心目中超穩重的大哥）。

很喜歡他操著一口不知是否標準的方言說話時的神態，充滿說不出的活力，也是這部調性灰暗的電影裡，大部份時間唯一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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綾野剛與池脇千鶴，特別是後者，在片中都有大量露骨的激情戲，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即便是舔舐乳房這種理應令人臉紅心跳的場面，觀看時我也能夠泰然處之，完全不會感到困窘，反而有一種再自然不過的感受，甚至覺得「好美」，這也是這部電影神奇的地方之一。

而他們二位主演的表現都沒話說的好，相較於菅田的外放，綾野剛的戲徹底內斂，幾乎只能靠眼神去傳達達夫這個人的感情，而他也完美地做到了。看他的好幾場戲，都會不禁被他憂鬱與充滿故事的眼神電到，很能理解千夏為何會第一眼就對他產生好感。

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是池脇千鶴。大概是因為她的角色是整部片裡最令人心疼也最耀眼的一個吧，明明活在人間煉獄，卻堅強地面對醜惡；遇到心儀的人，態度也毫不改變，既不討好也不因此卑微，依然保持尊嚴與驕傲，就像戰場上的聖女貞德，可以出賣身體，但絕不出賣靈魂。這樣的千夏好美，也令我不禁肅然起敬。

綾野剛與菅田將暉都是為了戲好，不惜任對方把自己打得全身瘀青的敬業演員；池脇千鶴亦是。她那有些豐腴的上臂、看起來鬆弛無光澤的皮膚，想必也是為了貼近現實中的流鶯，而刻意做的角色塑造吧。真的是信服力十足，乍看還以為是《闇金丑島君》裡客串的A片女優呢。

其他演員也都表現得非常出色，就不一一列舉了，比如高橋和也，他演到讓我光是看到他的臉，就有點反胃兼恐懼，真的把中島這個反派演得深刻入骨。

也如同許多日本觀眾在感想中提到的，這部片雖然處理的是沉重的主題，畫面卻拍得很美、很詩意，印象最深的除了最後海邊那場戲，就是拓兒騎腳踏車去找中島算帳那一段。祭典熱鬧歡騰的鼓聲，穿插騎腳踏車滿頭大汗前進的拓兒，襯托出他逐漸狂亂的內心，進而帶出那場刺殺戲的高潮；祭典裡濃豔的顏色，也與後來鮮紅的血相互映照，真是神來之筆的安排。

原作者佐藤泰志在1989年發表這部作品後，隔年便在41歲的壯年自殺，或許是因為儘管他曾數度入圍重要文學獎，卻都沒有得獎，懷才不遇。24年後，這部改編自他生前最後一次入圍芥川獎作品的電影，在日本國內外獲獎無數，或許也算是為他了卻一樁遺憾、爭了一口氣吧。

或許這不是一部任誰都會喜歡的劇情商業片，卻是我非常喜歡的電影。有機會，也想找原作來看看，因為儘管電影背後的意涵看得不是很明白，我也被達夫、千夏、拓兒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

延伸閱讀：《只在那裡發光》（<--很喜歡的一篇心得，講出很多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