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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往事描容寫真 — 作者廖玉蕙
2008/06/10 19:13:56瀏覽1833|回應1|推薦7

  不管是人或文,平路都堪稱精采絕倫。
  她長手長腳,細瘦窈窕,慣常瞇著眼,微微地笑著,自然流露出慵懶的萬種風情。也許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長,也或者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從沒見過她疾言厲色,所有的言語都慢條斯理。她總是俛首笑稱自己迷糊、低能,可你若是真信了她,那才叫上當。有那麼一段時間,她常應邀上政論性的Call in節目,和一批張牙舞爪的政客談論政治。在電視機前,我一邊驕傲地向別人炫耀她是我的朋友,一邊憂心悄悄,深怕她被那些能言善道、訓練有素的政客給吃進肚裡。然而,總算都只是過慮,她似笑非笑地條陳,看來神情恍惚,卻言詞穩當,條理分明。她以柔克剛,溫柔的遣詞用字背後是犀利的邏輯論辯,她以理服人,既無意傷人,別人也休想傷她。
  文壇上糊塗人不少,糊塗事一籮筐,平路和我都算其中翹楚。不過,我們的糊塗質量皆有別。依我的觀察,她是真聰明,所以,細事上不吝承認迷糊;我是真糊塗,所以,常常睜著無辜的眼和朋友計較,詭辯所有的錯誤「非糊塗也,乃一時之不察而已。」其中糊塗指數,高下立判。而我們不約而同都有一副奇異的、容易脫臼的肩膀,骨節不時咯咯作響,同樣被醫生診斷出潛意識裡對擔負重擔的恐懼,因為我們同樣擁有老邁的親人,只是她的父母越來越恍惚、安靜,而我的母親卻越來越躁鬱、精明。
  和平路相識很晚、交往也不算頻繁,但是,每一次的邂逅,都堪稱美麗而溫暖。我們一起旅行、一起閱卷、一起唱歌、一起喝酒,她溫婉的舉止言行,適時穿插的笑話,都讓周遭的人,感受到非常大的快樂。她的話不多,卻每能切中肯綮;她閑閑的表述裡,最多善意和體貼。旅途裡有她為伴,感覺步履特別輕盈、風光格外增色;唱歌喝酒時雖推託扭捏,卻倍增箇中無窮趣味。有幾次,我們一起應邀去批閱學力測驗的考卷,因為忙碌,她常常無法將分配給她的份量完成,可是,同組的朋友無怨無尤、爭先恐後地「罩」她,幫她分攤,就唯恐她下回沒辦法參與。後來,她應聘到香港,那年改考卷的活動雖然照常舉行,然而,平路缺席,沒了她的溫言軟語,彷彿少掉了些甚麼,似乎再也找不回前些年的興味。前些日子,我到香港訪她,拿這些話招她,她雖一逕謙稱渥蒙厚愛,卻笑得燦爛非凡。
  去年,她在人間副刊寫專欄。寫的不再是她拿手、且為我們所熟知的小說,而越界到散文的範疇。我越看越心驚,幾度在深夜裡擲筆長嘆。像我這樣專意於散文創作的人,最害怕看到文壇寫小說、寫詩的同儕,撈過界來搶飯吃。他們裝備齊全、武功高強,往往略施小「技」,便一掌把我劈得老遠,等不到華山論劍,便穩坐冠軍寶座。然而,文章又寫得實在是好,讓你咬牙切齒地愛不釋手。
  接觸平路的文章倒是很早的。如今回想起躺在棉被裡邊哭邊看她寫的《椿哥》,可真是有如白髮宮女話當年的感受了!二十年間,平路的小說,從《玉米田之死》、《五印封緘》、《紅塵五注》、《行道天涯》、《禁書啟示錄》、《百齡箋》、《凝脂溫泉》到《何日君再來》……等無論題材、形式,都不拘一格,翻轉跌宕,往往讓讀者眼花撩亂、追跟不及,論者早給她相當高的評價,我不在此贅述。我要說的是她的散文,「文如其人」是我的觀察。因為情深,所以纏綿。纖細易感、嘲謔自省,既是她的為人,也是她的行文。她用喃喃自語、幾近神經質的語調,反覆叨唸周遭的環境與心境。書寫力有所未逮的無奈、人難與天抗衡的悲哀,寂寞與感傷交迭,寫盡欲逃無路的掙扎與徬徨。我認真追索平路散文的條理,她冷眼旁觀、熱心參與,心理學精準的直探初心與統計學井然的歸納分析,堪稱兩大助力,感性的抒發、理性的爬梳,她將文章的理路與情調調節到恰到好處!雖耽溺細節,卻不落繁瑣;雖履踐幽深,卻不流於沉滯蹇澀。
  我看平路的散文,除痛切淋漓外,還有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酸楚。一篇文章每每要分幾次才能看完。看著、看著,覺得呼吸困難,必須歇會兒,讓自己透透氣,我總要移開報紙,調調息,再接續著看。很難說明那種閱讀時的心情,又喜愛又心傷,一邊是對文字表述力道的激賞,一邊又是矛盾地為她所傳達情境之淪肌浹髓而悚然心驚,尤其是敘寫歲月的部分,簡直是血淋淋地,讓人不敢看、不忍聽。
  聽說老人社會即將施施然到來,拒絕不得,迎接不了,到時候,台灣大部分的年輕人都得面對平路如今的處境:高齡雙親逐日向遺忘傾頹,必須一次次將父母從鬼門關前搶救回來,等著他們打起精神慢慢康復;得經常諦聽雙親時空錯亂、似幻還真的對話而不知如何應答;或是在夜裡看著父親重新掉回還未醒透的夢境而束手無策。一心希冀帶著父母逃離生死輪迴的宿命,卻又如此肯定:
  「父親的生命,走向渺遠之處,恰似一艘慢船在開航,慢慢地駛離岸邊。」
  獨生女的平路,沒得商量地一肩挑起重擔,其艱難可知。見她帶父母外食時,如何連拖帶抱地將老父拖出車外,再掙扎著扶出老母親,一路顫巍巍前行,再是狠心的人,也不禁要淚流滿面吧!看到在趕上課的開車途中,卻接到母癡癡要求帶出去喫晚餐的電話,依違其間,進退失據的悲哀,任是無情的人,也要心惻難當吧!父母和她三人,在靠海的陽台上討論身後事,而「外頭是蕩漾在水面的溫柔月色」!平路的筆和她的心一樣柔軟,文學的暈染功力將沉痛的內容撲上一層奇異的光澤,閃亮亮的!而我總無端想起在香港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我越過嘈亂雜沓的市聲恭維她「父母俱是高壽,將來她一定踵繼前人,遺傳長命百歲。」當時,白花花的陽光下,平路拚命搖擺雙手、急聲說「千萬不要!」的驚駭表情讓人難忘。
  平路不只寫親情,也寫情愛、寫寂寞、寫城市。不管寫甚麼,慣常帶著那麼點兒傷感、惆悵、蒼涼和遺憾。真愛彷彿只寄託在童話世界裡;死亡的陰影殷殷滲透的豈只是老年;回憶裡美好的男子最終要回歸尋常;愛情離開了巔峰時刻,瞬間光芒盡失;眾生平等的電子信件泯滅了情愛的獨一無二;而深情的永恆原來植基在曠缺!童年未必快樂、老年注定悲哀;「孤單」長驅直入,一路過關斬將,從現實直追入夢境……啊啊!似乎只有寫作的時候,既可以活在自己的小說中,又可以沉溺在別人的故事裡,這時候的平路,才會陶醉且忘形地笑得嘰咯咯的。當然!閱讀是另一種光亮,平路靠著這唯一的密道,握著香醇的咖啡、帶著一塊甜膩的蛋糕,一路迤邐前行,總算稍稍得到些慰藉。
  平路曾在文章中喟嘆:
  「人生多麼危脆。而成癡的我,妄想為已經過去的光景……在心裡做註記。」
  我以為平路不只在心裡做註記而已,她以癡情為往事描容寫真,惻惻幽情、大哉天問,盡收眼底,筆致靈動,色彩濃稠,堪稱魅力十足。我不禁憶起,那夜,改卷任務完成,曲終人散之際,我們不忍就散,由一位年輕的朋友領著,相偕去見識台北的夜生活。在茱麗安諾震耳欲聾的重金屬樂音及繚繞的煙霧中,平路閉著眼,柔荑高舉,身軀款擺,兀自沉浸在自己優雅婀娜的舞蹈裡,在聚光燈的照映下,整個人竟煥發出懾人的美麗丰采,教人驚豔得目瞪口呆。而現在閱讀平路的書居然就和那夜閱讀平路的感覺是一模一樣!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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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之花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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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笑了
2008/06/12 16:33
高手寫高手實在是高招。而我因同時喜愛廖老師和平女士的作品,最收漁翁之利。班門弄斧,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