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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5/21 18:22:48瀏覽3438|回應1|推薦5 | |
跟母親通電話,母親有一搭沒一搭說她的背痛。突然嘎地一聲,我清楚地聽見,電話筒落在一個固定位置上。 接下去,母親大概轉身在跟父親說話,上一句跟我說,下一句跟父親說,渾然一體,接得毫無縫隙。至於電話掉在哪裡?沙發的縫隙?茶几的角落?還是滾下了地?母親不會記得把話筒撿起來。她根本忘記了聽筒,以及聽筒這邊還有我。我只好握住聽筒,耐心地等,怕她什麼時候想起來,又會回到我們先前的對話裡。 聽筒這邊的我,繼續在等。然後我聽見了,每一句很清楚,她跟父親之間的對話。 其實沒有什麼,母親繼續談她的背,他們在話家常。而我耳朵貼住電話筒,驟然驚覺到自己在竊聽,好像不很道德。想要放下話筒,又覺得應該繼續下去,過一陣子,母親若是突然拿起電話筒,找不到我怎麼辦? 伸出胳臂,我把電話筒拿得遠些,離耳朵很遠。這樣,母親找到話筒,大聲叫我名字的時候我聽得見。至於她跟父親嘁嘁噈噈地講話,我自然聽不見了。 寧可不要聽,我想,我是害怕?還是不忍心聽?關於老年,老年生活的細節,還有什麼是我所不知道的? * 還有不夠清楚的地方嗎?這些年,晴晴雨雨,什麼日子都經過。生病的時候,我推輪椅,坐上救護車,陪著老人家窩在急診室,然後住進病房裡。一日一日捱過,一個星期一個星期漸漸好轉。再攙著他們回到家。看著我,抓緊我的手,不怕,不痛,不要怕痛,忍一會就好了,忍一會就可以回家。我在這裡,抓緊我,靠著我的肩膀。地滑,慢慢來,先一隻腳再一隻腳,我們走慢一點。 旁邊陪著他們,許多時候,甚至我也拼出了一些答案:在老人家臥室裡,時鐘走得比平常快,還是比平常慢?我比較他們的照片,四十歲、七十歲跟九十歲,什麼叫做緩降坡與急降坡……他們走在前面,為我指引路程。 但我畢竟還是不知道吧。我說的是年老的細節。有時候,帶父母親出去吃飯,開了公寓的門,父親總是襯衫、毛背心、夾克,層層疊疊穿好。手杖放在旁邊,鴨舌帽戴在頭上,挺直背脊坐在沙發上。前面的一個鐘頭,可能他在辛苦地穿衣服,褲子最簡單,上身比較困難,一個一個袖子來。最辛苦是襪子,怎麼樣把襪子套在腳板上,老人彎不下腰,伸長手臂也搆不著腳。其實,他大可以等我來到才開始穿,其實,我很會做這樣的事,很會幫父母親穿衣服,而且出去吃飯不必這麼整齊。父親打起精神,穿戴整齊地坐在客廳裡,為了讓我看到安心。 他挺直了背脊坐在椅子上等我,好像還是開學的第一天,父親在客廳裡等著我。然後,他幫我彎下腰綁鞋帶,簇新的紅皮鞋,牽起我的手去上學。 直到今天,我最喜歡拉父親的手,熱呼呼的手,還有一點厚肉,不像他小腿,瘦巴巴皮貼著骨骸。我喜歡牽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裡,相依為命的感覺。 父母親儘可能隱瞞我老年的細節,其中令人難堪的部份。是不是怕我見了心驚?父母親總要讓我知道,過得還可以。只因為不欲讓我窺見:等在後面的,不是最有尊嚴的時刻。 彼此都不說破。那是我們互相安慰的方式。就像見了面,我總在說,你們要小心身體,我才能夠在外頭安心工作。我們都不說這一陣多麼想念,我們都不說這人生多麼不容易。我們寧可把話掉轉過來,甚至省掉主詞,彷彿只是陳述客觀的事實。不看他的眼睛,我快快地說:「好好的啊,下次才可以帶你去遠的地方玩。」 有時候,我講話講得太快了。父親專注地盯著我的嘴形,似乎很想弄明白我剛才在說什麼。但他不打斷我,似乎也不想讓我看出來,他其實沒聽清楚我說什麼。 他懂,我也懂。到現在,父親都不用助聽器,他恨那個塞在耳朵裡的小玩意。他盯著我的嘴形,我望著他的眼睛,我們從來不曾錯過彼此最想說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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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