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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6/10 19:01:49瀏覽1428|回應0|推薦4 | |
自從平路去香港擔任繁忙的公職,散文似乎變成她唯一跟讀者溝通的媒介了。《何日君再來》出版以後,平路的小說,對我這樣的資深小說迷而言,幾乎要像是絕唱了的廣陵散。剛開始在報紙上瞄到她的散文,也只得姑且抱著聊以解饞的心情一讀,讀著讀著,心裏不由得隨之莞爾、隨之激盪、隨之神馳,掩卷而意未盡。到後來,打開副刊,眼光會自動去搜尋她的專欄,這家報紙的專欄到期了,再跟著她轉台到別家的新專欄。《浪漫不浪漫》是集結這兩年來的散文精華。聰敏如平路,只要有心經營,任何文類手到擒來並不令人意外,但眼看她的左手真的把散文練成足以跟她的小說左右互博的獨門功夫,還是不由得想對她擺出個五體投地的姿勢。 散文易寫難工,加上名家如雲,要能突出自己的風格並不容易,平路在語言的淬煉和題材的裁取上皆有其匠心別具的特色。早期她的散文以議論取勝,文字也較為剛硬耿直,近年來即使是寫文化評論,她的語彙句構有一種靈轉律動的韻致。平路絕對是知性的,她的現實感中卻往往夾帶著悠悠然的往日情懷,明知回不去或到不了的理想執念,在她以喃喃、迂迴、綿延的私語敘述時,尤其散發出嫵媚、慵懶的性感。例如談到聯合國公佈的文件即將採取簡體字,她先從客觀理性的面向捍衛繁體字,話鋒接著轉回自己的書寫經驗:「『字』對我而言,像是神秘的符咒;一串綿密的字,其實另含著一幅疑幻疑真的地圖」,「有的時候寫個句子,還希望字跟字站在一起看來登對,它們手牽著手也胖瘦得宜、穠纖合度」。描寫起比較女性的話題時, 這樣的文字特色尤為鮮明。 「我的唇膏顏色叫做卡薩布蘭加(喔,褒曼的紅唇……),眼影顏色叫做 espresso ink(喔,咖啡的濃香……),唸著這樣的名字,一點一點擦抹。有時候,又好像在做手工(剪雙眼皮的形狀卻像在做剪貼),……也為了回到小女孩時候的自得其樂。」慧黠世故的熟女口吻,加上一點點遲疑的、延宕的語調,平路的語言清清醒醒中竟有種微醺的感覺。 一直以來,評論者總是贊譽平路既理性又感性、遊刃於政治、科幻、偵探、後設小說等技巧中解構歷史家國大敘述,質疑業經竄改冒用女性的或私我的論述。她的題材多元、技藝多變,兼具男作家議論公領域的視野以及女作家對日常文化生活的敏銳。平路的敘事技巧誠然多變,但是我覺得理性或感性、大敘述或小敘述,並不足以解釋平路創作──小說及散文──最精彩的地方。我認為從平路眼花撩亂的題材裏其實可以看出她一以貫之的關注:她喜歡凝視眾人目光投射所在的外環、光亮邊緣處若顯若隱的灰暗,推敲被漠視的、被隱匿的、難以言喻的曲曲角角。她寫宋美齡、宋慶齡、鄧麗君,這些名女人長期享受著公眾的注目、同時承受著大眾任意的詮解,平路著眼的既不是她們青史上的定位也不是從可畏的人言中翻案。平路擅長的是從或真或假的說辭、蜚言、耳語的交織比對,反反覆覆地編就出她們淡出光暈之外的生活心情可能有怎樣的周折?粉墨謝場之後,素淨的臉上留存著那些深深淺淺的紋路?平路當然不是唯一取徑此道的作家,但是她擬想的角度、揣度到人性處境的各種明暗,總能觸動讀者平日(故作)麻痺的神經,在她的洞見裏鑑照我們的盲點。她這幾部著名的小說如此,《讀心之書》裏,寫梅豔芳喪禮的散文亦令人動容。這本書裏也一樣由芭蕾舞談江青、談《藝妓回憶錄》真實女主角岩琦鋒子對電影公司興訟的緣由。 《浪漫不浪漫》從書名上就擺明了探討浪漫/不浪漫之間,重點在斜線區塊那個難以下標點斷句、意義懸而未決的「不」字。大家認為很浪漫的事,平路未必同意,而她覺得心有所感之處卻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例如繁榮的香港,到處聳立著新穎獨特的都市地標或者最流行時尚的文化景觀,但是讓她興發浪漫懷想的景點不是什麼域多利監獄遺址就是入夜後荒蕪清冷的銅鑼灣街道,那也罷了,竟然還有「蘭桂坊」、旁邊、「奇華餅家」的二樓、晾著的四腳底褲的陽台。理由是: 五彩的四腳內褲,就讓它迎風招展。儘管緊鄰「蘭桂坊」,但,帝力於我何有哉?這兩竿晾晒的衣服,鮮活、俗豔,還有點旁若無人,像是廣東話的勁道。…管你什麼鬼佬、觀光客,管你附近開了時尚店,反正我站著地勢,過街的人都要仰頭張望,看到我家的兩竿衣衫,醒目不?文化震撼你最好照單全收。… 寧可像這家人這麼生活,就像我們在台灣的日子,也經常是住商合一,街景充滿著參差的趣味。有時候人聲車聲、店舖招牌,空間浮盪著一團燥熱;轉個身,樹蔭裏又找到靜謐的小弄堂,其中還有美感、還有寧靜閒適的追求。 而我現在暫住香港,將來有一天離開,心裡念念不忘的,…我寧取這晾衣服的一方陽台。 這種浪漫的眼光,是個人的,某種程度上,也掺有性別的因素。「對小男孩,世界太嚴肅,總有沉重的負擔等在前面。而女性偏處一隅,依然保有工作中的趣味心性。」女性的秘趣無所不在,生活裏一支唇膏、一盒電捲、一雙鞋子、一件衣服,都可以引發一大堆有的沒的遐想,自得其樂或跟女朋友們互通聲氣,一路玩得好開心。女性既陶醉其中,又大方的自我解嘲、解構,笑自己無謂的抗老工程,嘲諷坊間什麼美容整型、減肥塑身,都不如選一面映照起來滿意的鏡子來得有效。平路寫來,妙趣橫生又處處機鋒,點出女性日常實踐中可愛、可笑或可嘆的思維。 平路寫遍了名女人不為人知的私密故事心事、也寫遍了平凡女性的庸俗世態,獲得了學界和一般讀者的掌聲,男性女性都叫好。沒想到才寫個名男人,竟然就踢到鐵板一塊,惹來當事人興師問罪。其實如果仔細品評〈浪漫不浪漫〉及其續篇或是對她歷年的小說內容稍有涉獵,不難發現作者批評的並非老少配本身,現實人生中各種機緣配對本來就沒有絕對的是非周全。平路更在意的,還是媒體稱許「好浪漫」、「好勇敢」這種附麗於名人光環的偽善。老男人配小女人一直就是我們社會上到處可見的交往常態,老科學家與其幼婦只是把這個年齡差距推到極致罷了。外人雖然無需,也無能,揣測兩人情愛濃度或其中的交換經濟,卻也不必吹捧成一則劃時代的愛情佳話。在眾(男)人欽羡的眼光之外,平路留意到的卻是「劃時代」──橫隔其間巨大時差──帶來的寂寞感: 無從跨越的還有……兩人之間兩個甲子的時代, 其中難以跨越的時代感。他的生命章節已經寫到最後,而前面那些關鍵的章節,蕭條異代不同時,她甚至尚沒有出生,又怎樣用超前的心智一起去重數、去緬懷、去相濡以沫? 即使兩人偶有溫馨的時光,不是昂揚、不是燦爛,像是站在晚霞的迴光裡,隨處帶著淡淡的哀愁,或許因為快樂而悲傷,或許因為悲傷而快樂…… 這樣的分析並無人身攻擊的嫌疑。何況平路從《讀心之書》以迄這部新著,一直思索著、也提醒讀者嚴肅面對,老的細節。關於父母也關於我們(社會),逐步邁向老化的現象。何以引來科學家的震怒?難得是因為想像老男人「眼前飛著細小的蚊子,視網膜有破洞,膝蓋頭也颼颼地風濕骨刺,睡到夜晚有欲尿的感覺,站著,憋氣,卻又像滴漏一樣遲遲出不來。」戳破了男性「老而彌堅」的「一尾活龍」迷思嗎?女性抵抗歲月的種種技巧心思向來被男性大肆嘲笑、甚至女性自己也不避諱地自我解嘲。怎麼女作家消遣一下男性的老態,就惱怒如此呢? 我同意平路,男人的世界真不好玩,還好,我們生來就在女人這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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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