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整整一個月，沈青蘋除了教課，從早到晚就坐在電腦前打教案、出段考的題目。她的雙眼變得乾乾澀澀，前兩天起床時右眼還曾閃過一道白光。啊！皇天不負苦心人，六個科目的詳細教案終於大功告成！明天《廣達游於藝》的“北宋書畫特展”即將在學校的大禮堂登臺，供全校師生觀賞。她輕鬆的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正要吐出時，宗艾霞走到她的辦公桌邊：

「沈老師，九年級的所有成績必須在後天繳交。」

沈青蘋面有難色：

「“表演藝術”這個科目我要求他們寫“戲劇人生”的學習單，他們

   原先答應五月二十一日基測考完就會交；結果一週過後也沒任何

   同學繳交！妳是這班的導師，可否請妳幫忙催促一下？」

宗艾霞冷冷地拒絕：

「這是妳自己的事，妳得自己想方法去解決，我幫不上忙！」

她左思右想只有鄒建平老師可以幫忙，於是走到對面鄒老師的座位，將這事的來龍去脈告知他。他爽快地答應了：

「我今天下午有九年級的數學複習課，可以幫妳催促一下。但沈老師

  妳也知道，國中的孩子很叛逆，我說的話他們未必聽、更不見得會

  去做，妳…最好回去和妳的      神祈禱吧！」

沈青蘋感激涕零地：

「如果在臺灣，我會以『沈老師請各位同學吃麥當勞』做為繳交學習

  單的獎勵。但這座小島上沒有麥當勞啊！」

鄒建平老師圓圓胖胖的臉笑紅了：

「我們這兒的孩子寒暑假時都會返臺回“家”度假喔！吃麥當勞、

  肯德基對他們而言是稀鬆平常的事囉！」

嘎？為何完成“戲劇人生”學習單如此艱難？難道國中三年的舞臺上沒有任何值得回味的場景？平日上歷史課，劉培章、秦彥伯、曾以芯經常在座位上唱作俱佳、演得不亦樂乎！然而要求他們上臺表演就抵死不從！他們究竟抗拒什麼？成長嗎？現實的舞臺嗎？或許再過十年，他們毋須刻意排演，這三年來各式各樣的比賽、春郊、秋郊、畢業旅行…等等皆會自動在腦海中成為精采絕倫的戲碼。

    晚上就寢前，她向      阿爸父祈禱：

   「當盡的本份我已竭力完成，我絕不可能幫同學寫學習單甚至偽

     造成績。求        神感動並激勵九年級的五位同學願意完成

     學習單。青蘋在這座島上無依無靠，只能將一切憂慮卸給

     神，也深信祢必顧念我。謝謝      神垂聽我的禱告，奉主耶

     穌基督聖名，阿們。」

禱告完便沉沉睡去，一夜深眠。無夢。隔天清晨她如釋重負地梳洗、讀《聖經》，另一段經文啟發她的信心與力量：「    神能照著運行在我們心裏的大力，充充足足的成就一切，超過我們所求所想的。」

    午休後，她帶領同學們沿階而下步入大禮堂。嘎？！先前在臺北故宮推出的北宋大觀展的部分書畫果真來了！字帖部分有蘇軾的〈寒食帖〉、〈前赤壁賦〉；繪畫部分包括范寬的〈谿山行旅圖〉、郭熙的〈早春〉、李唐的〈萬壑松風〉…等等作品。雖然全是複製品，也足以讓這些從未踏進故宮大門的孩子耳目煥然一新。國小部的孩子們幾乎全流連於畫作前，聆聽趙純如老師扼要的解說。而國中部的同學們一直朗讀〈寒食帖〉及〈前赤壁賦〉上的文字——這些連綴簡約的筆法一字一字念起來還真像猜燈謎！「沈老師，這個字怎麼念？」子晴拉著她的手來到一幅國畫前。「皴？念ㄘㄨㄣ。中國畫家畫國畫時，先將大山奇石打好輪廓，再用橫筆蘸水墨染擦，以凸顯其脈理。是國畫的重要技巧。」她深入淺出地解釋。稍後同學們不約而同的問倪老師：「寒食是什麼食物啊？」倪彤雲笑著回應：「是晉公子重耳和介之推的故事，你們待會兒上網去查查。」她在一旁聽了，立刻決定學習單的第一個問題：「請同學們敘述寒食節的由來。」

    欣賞完宋代的書畫他們步出禮堂，投入春末大自然的懷抱。啊！禮堂左側的花圃開滿了粉紅色及白色的繡球花——一大朵一大朵放肆的青春與純美！賢瑜提議：全班同學想和班導合照。於是請來倪老師，把青春臉龐及優美景緻全部攝入鏡頭留念。

    下午四點左右回到辦公室，驚訝地發現林鵬雲的“戲劇人生”學習單已經畢恭畢敬地豎立在辦公桌上！感謝      神，她很快就批閱完畢。吃完晚餐，秦彥伯、曾以芯及劉培章也繳交了。只剩下葉筠姍，這名小女生超愛super  junior，竟把這個韓國合唱團的影音檔全部下載至手機，並經常拿著手機和她分享：沈老師，這個是主唱；這個是基督徒喔；這個…我超愛他的…還有這個…他整型非常成功喔！筠姍的短小手指忙碌地滑動螢幕，如數家珍般介紹著。沈青蘋想著想著不自覺地步出辦公室，來到九年級教室。「筠姍，請妳出來一下。」沈青蘋輕聲喚著。筠姍小跑步來到她身邊：「青蘋老師，我還剩下兩題…。」「今晚可以寫完嗎？」「一定能寫完。青蘋老師，妳覺得我…去另外一個島嶼念高中比較適合…還是去高雄念五專比較適合？」筠姍支支吾吾地問。「沈老師觀察妳好久了，妳的個性有些閉俗，不適合待在既封閉又競爭激烈的升學環境；高雄的陽光會祛除妳心中長期的陰霾！」筠姍點點頭道謝，轉身回教室。

    五月三十一日是校慶。沈青蘋聽說全校老師們必須參與灌籃及踢足球，便雙眼直冒金星！她一大早起床看完聖經吃過早餐，立即衝到國小部的操場。她發現籃球場上已擺好路障，大約每隔兩公尺放置一個高約四十公分的鐵絲架。先由同學們一邊運籃球一邊躍過路障，繞完一圈後再回到籃框下面投籃。運球、投籃皆有時間次數限制。有一些老師運球速度太慢，連半圈都沒繞完即逕自投籃；另外有些老師非常會運球，雙腿和球絕對不會碰到路障，但五次投籃皆未進任何一球！輪到古大騅老師了，他手中的籃球和雙腿始終不聽使喚，一會兒撞歪了鐵絲架，籃球因觸碰鐵絲滾跳至地面；一會兒雙腿無力根本無法躍過路障！古老師汗流浹背地運球繞至另一側——沈青蘋當時站立的位置，出人意外跌了個“五體投地”，右腳球鞋猶似飛鏢射了出去，眼鏡也彈落在地面！嘎？竟然四平八穩的趴在沈青蘋腳前？是        神替她申冤嗎？還好籃球場上僅剩下寥寥幾位老師！唯一專注的學生是江紹安，他也看得目瞪口呆…。接著換她上場。她小心翼翼的運球，雖然速度較慢，卻始終與路障保持安全距離。後來她來到籃框下一躍而起，第一球即順利投入籃網，耳邊頻頻傳來一連串“喔”的難以置信地錯愕聲…！

    六月初基測放榜，國中部辦公室宛如嫁女兒般喜氣洋洋。基測獲取最高分的林鵬雲進入板橋高中，他的作文是滿級分，令倪老師笑得合不攏嘴。其次是曾以芯，以五分之差失去了師大附中，只因她的國文成績未達低標。至於劉培章，掙扎了許久最後決定念新北市的中和高中。比較有趣的是：曾以芯、秦彥伯這兩個死對頭，居然同時決定留在外島念當地的高中，以後有可能依然是同窗。

    另外更夯的話題：「校長終於要退休啦！誰會來接棒呢？高泰奡主任嗎？啊？校長要遴選啊？在地的國中校長就那麼幾個，理所當然留在原來的學校當校長，誰會出來遴選？做我們的校長呢？」沈青蘋打從六月一日起便每天“複習”這些話，有時考卷出到一半，電腦螢幕上居然出現一排字：誰來當我們學校的校長？誰要參與校長遴選？

    天氣愈來愈悶熱，這天下午于財發老師大聲地宣布：「辦公室裡出現一隻蜈蚣，我昨天晚上看到的…。提醒各位老師，不要待到太晚…沈老師！我剛才說辦公室裡有什麼啊？」「有一隻蜈蚣。」沈青蘋高聲回應。「所以妳也不要因出段考的題目而待到太晚…。」于財發老師警告。「沒問題，上帝會保護我啦！」她笑著說。「妳還是早點兒回宿舍吧！蜈蚣是肉食性的節肢動物，牙齒含有毒性，妳萬一被咬了，晚上九點後軍醫院和衛生所都休息了，沒人能救妳喔！」問題是：如果她六份期末考的題目沒有在六月二十日之前出完，又有誰可以救她呢？感謝      神！她每天晚上孜孜矻矻的思索考試題目、批閱作文及習作，從未見到半隻蜈蚣！倒是期末考的前一天晚上，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原來是跳電啦！隔座的古大騅老師正在出數學考題：「哎呀！明天第一節就要考數學，我剛才出的題目還沒有存檔…全都泡湯啦！」她正想開口安慰古老師，一名替代役手持探照燈衝進辦公室：「沈老師，現在我可慘啦！我剛剛在網路上玩殺人遊戲，學校一停電，我手下那群人全被殺光光啦！」瞧這名替代役一會兒眉飛色舞、一會兒若有所失的表情，沈青蘋忍不住縱聲大笑！她想：幸好自己活在真實的世界中。

•               ＊                   ＊

    從外島返臺稍事休息又開始尋覓教職。沈青蘋在失業整整十六個月之後，重返教書舞臺——雖然才短短六個半月，仍令她雀躍不已！有一回假日返家，喜獲眉卿的親筆信函：

「青蘋老師：

       我已順利考上臺北的中正高中，父親幫我在學校附近租了一

       間小套房，他常常過來看我，而且還帶著許多由越南籍的繼

      母親手做的佳肴及糕點呢！妳相信嗎？我已不再罵她死查某

      反而一直為她和兩個弟弟祈禱…，希望她與爸爸能夠和我一

      起上教堂做主日崇拜。

          青蘋老師，告訴妳一個小祕密：妳那棵種在天邊的橄欖

      樹，如今已移植到我心深處，正繁茂生長…妳放心！我每天都

      澆水灌溉，有朝一日也會像妳一樣去天邊流浪…再把種子撒向

      遠方…。請為我們全家禱告，謝謝妳。敬祝

                  教安

                                 眉卿敬上」

    她老淚縱橫地讀完淡藍色信紙上面流暢的文字，隨即拈來《聖經‧詩篇‧第五十二篇‧第八節》贈給眉卿：

    至於眉卿，就像神殿中的青橄欖樹，要永永遠遠倚靠     神的

    慈愛。

    她將邁入後中年期，不知能否再度站上講臺？但卻深信：一旦真真實實擁有了      神的豐盛與慈愛，夢想與橄欖樹就不可能枯謝。

PS:感謝     神!去年六月底道聲文學獎截止收稿前我終於打完此1萬3千多字的小說。雖然大屁沒響一個,而且嘴唇因熬夜破皮噴血~~~依然哈利路亞

                                                                                                                   趙    趙路得寫於2013,3,20~6,19凌晨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