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隔天清早沈青蘋剛剛在辦公桌前坐定，國中部唯一的國文老師

倪彤雲抱著厚厚的參考書及一疊疊評量試題走過來：

「我目前要兼教學組長…因此只能教國一和國三兩班的國文。

  妳除了教國二國文，還必須教國一國二國三的歷史及國一

  國二的地理…；另外配課部分妳要負責國一國二的音樂課

  及國三的表演藝術。」

沈青蘋永遠記得那天是十月十五日——這所離島國中正在舉行第一次段考，一整天都不須上課，她卻有泰山壓頂的感覺！就在瞬間，她聽到了     神的聲音：

   「妳的日子如何，妳的力量就如何…。」

她開始嘗試融入學校的生活——其實吃住全在學校，很快

就適應了。女同學們的宿舍也在二樓。混熟之後，八年級的

子晴和媗菱常常糗沈老師：

「聽到妳擤鼻涕的聲音，便知道妳起床了…。」

「妳的鬧鐘怎麼每天早晨都響這麼久啊？還夾著小鳥叫聲？

  吵死人哦！」

沈青蘋關心地問：

「妳倆住校會想家嗎？」

「不會啦！」兩張小嘴異口同聲的說。

「學校有好多麻吉啦！待在家裡沒人聽我說話！」較大隻的子晴搶

  先回答。

「我每天晚自習後都用手機跟媽媽聊天…。」媗菱圓圓的臉流露

  開心神情。

    當流浪教師快四年了，還是頭一回住校，且房間就在同學們的斜對面！沈青蘋清靜慣了，突然早早晚晚飄來串串青春笑語，便巴望著

禮拜五快快到來——孩子們及老師們都回到各自的島嶼…。她更期盼禮拜天到章姐家做主日崇拜，雖然這島上的居民燒香拜佛，章姐

極難傳講福音，但她可和章姐同心為在地人禱告啊！

3.

    時序漸漸入冬。面向遼闊海洋的校園宛如卸除盔甲防彈衣的衛兵，任由海風狂亂掃射。沈青蘋站在講臺上凝視著近在咫尺的洶湧

波濤，再瞧瞧台下低頭垂肩、無精打采的十位同學：

「我們到空曠的校園走一走，好嗎？去聆聽浪濤聲…和狂風敲擊

  聲！」

「外面那麼冷…要走妳自己去走…！」振玄首先繃著臉說。

「我們聽了十三年了！早已聽膩啦！」廷宇接著說道。

沈青蘋將眼光移向一直猛照鏡子的曹賢瑜：

「沈老師念國中時也很愛照鏡子喔！而且常常為了梳理頭髮而遲到

  呢！我的班導就說：『縱然妳每天梳三百下，頭髮也長不出一朵

  花兒來……』」

賢瑜揚起小臉，盯著沈老師：

「妳…也會擠青春痘嗎？」

「當然！我還曾在週記上大罵班導，結果班導氣得火冒三丈，跑到

  我家找我媽媽理論…因為當時我爸爸已安息主懷。隔天班導跟

  我說：『妳壞！可妳媽媽是大好人。』現在老師回想起這件事，

  認為自己當時真的太叛逆了！也很對不起媽媽…！」

賢瑜聽得津津有味：

「那現在妳媽媽呢？」

「七年多前就到天國去了！」青蘋略帶傷感地說。

「沈老師，妳結婚了嗎？」始終趴在桌上的紀維問。

沈青蘋搖搖頭。媗菱立即說：

「原來妳和倪老師一樣…都是敗犬啊。」她來不及開口，下課鈴便響了！十位同學頓時清醒過來、去忙自己的事情。

     翌晨第一堂下課，沈青蘋被叫到校長室。六十五歲的校長精神奕奕，面如滿月。他和顏悅色地問：

「妳還適應這裡的生活嗎？」

沈青蘋微笑點頭。校長遂切入正題：

「有學生家長反映：妳在課堂上分享自己的生命經驗…。妳是有經驗

  的合格教師，應當明白現在的學生都很功利，除非是跟考試相關的

  事情…否則他們都不愛聽也不關心！以後請不要在上課時分享妳

  個人的生命經驗。」

她啞口無言，只能點點頭，然後離開校長室。才步入方形校園，北風狠狠地劈頭給她一巴掌。如此冷冽如此無情。寒冬真的來了，她將頭上的毛帽及高領毛衣用力拉緊，朝八年級教室踱去。

    剛到教室門口，看見振玄和廷宇正在教室後面玩排球。她有點惱怒：「教室裡面不准打球！」振玄指著昨天才貼上右邊牆壁的班規：

「班規又沒寫！」賢瑜班長轉頭瞪他：「連國小一年級的學生都知道…何必寫呢？」她鐵青著臉警告：「林振玄、鄭廷宇如果你倆再在教室

內玩球就要記警告一支…。」不料此刻替代役進入教室更換課桌椅，他笑咪咪地跟振玄、廷宇說：「沈老師不准你倆玩排球…那我教你們做紙球…揉成一大團的紙球也很好玩…！」沈青蘋望著才來半個月、今年二十歲的替代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只知道眼前這個大男生還會“傳授”更多看似逗趣的小把戲給同學們——他們學會了之後，也只敢在沈老師及古老師的課堂上玩！

    古大騅是三年前從台灣來的代理老師，聽同學們說他擁有數學

和理化兩個科目的教師證。沈青蘋猶記得第一次踏進辦公室時，一眼

便瞧見隔座是個小老頭兒——他的頭髮是典型的「地方支持中央」。

古老師除了教七、八年級的數學、生物和理化，還教公民與音樂。他

跟高泰奡、訓導主任于財發、還有一位國小部的行政人員馬萬山三不五時就聚在一起討論股票的最新波動行情。原先他們在校園裡高聲議論，後來鋒面一波接著一波到來，他們怕冷，索性移至國中部辦公室繼續研究股市行情…。沈青蘋好想找個安靜的空間批閱作文，並出第二次段考的國文歷史地理考題。但這所離島學校的圖書館克盡撙節，只准師生在週三、週五的十二點半至一點十分入內使用。

    昨晚她和古老師都留在辦公室裡忙活——她忙著眉批與總評同學們的作文；古老師盯著股票的最新異動。她拿起最後一本作文簿，咦？掉出一頁密密麻麻的信紙，上面寫著：

    沈老師：上個星期五我和妳聊了一下，心情變好很多。星期天我爸從臺灣過來看我和阿媽，我興奮得睡不著，還把妳建議我投國語日報的那篇文章拿給他看。我爸也誇獎我寫得很好呢！可他昨天上午回台灣了！我從前天傍晚就開始偷偷哭…。我恨我媽！她拋棄了爸爸哥哥和我而移情別戀！我更恨繼母，這個可惡的死越南查某，我爸對她那麼好，把她從貧民窟娶過來，她竟然把我和哥哥趕到外島…嗚嗚嗚…我恨！我好恨！我好恨！如果我媽沒有外遇，我們還一直住在台北的士林，我仍留在士林國中，哥哥也還在念中正高中…。我好恨老天！老天太不公平了！為什麼一籮筐衰事發生在我身上？為什麼這些事發生在這時候？為什麼不等到我大學畢業後再發生？沈老師，妳能回答我嗎？妳是我爸爸之外世界上唯一可信任的人啊！

                                               謝眉卿敬上

    沈青蘋讀著讀著，眼眶濕潤了…。眉卿這些問題好熟悉啊！全是她在國中甚至高中時曾不斷質疑的啊！難道     神將她帶至此一迢遙荒僻的孤島，是要讓她重新認識自己？面對自己？她拿起一枝藍筆，彷彿正在梳理自己的情緒：

「親愛的眉卿：人世間有太多苦難，沒有人真的明白這些事情為什麼

  會發生？或為什麼會發生在某些人或某些族群身上？而我們更不

  可能自行選擇發生的時刻——我們只能選擇如何去面對並調整心

  態。比方說：妳可以選擇不停地抱怨，將學習力最旺盛的前青春期

  給蹉跎了；但妳也可以選擇轉移注意力，把妳問沈老師的這些無解

  問題先擱置一旁，而將生活焦點轉移到課業上。妳是個非常聰明的

  女孩，很會思考情感也很細膩，沈老師希望妳繼續觀察、努力學

  習…。最後送妳愛因斯坦的名言做為妳人生的方向燈：

『Learn  for  yesterday；Live  for  today；Hope  for

  tomorrow. 』」

意思是說：昨天，是前車之鑑供我們學習；今天，是用來活出生命的美好；明天，是令我們希冀的。請眉卿加油再加油！

         沈青萍老師寫於辦公室

她寫完眉卿這篇作文的總評時，抬起痠疼地肩頸瞥了一眼壁上的時鐘，啊！不偏不倚十點整！她問古大騅：

「聽說辦公室的門有兩道鎖…似乎很難鎖上？」

古大騅溫柔地說：

「沒關係！等會兒我來鎖。下次我來教妳怎麼鎖這門。」

沈青蘋穿過充滿濕氣及油煙味的廚房回到二樓寢室。她將洗臉盆

注滿熱水後脫去衣物，開始洗澡。最近電熱水器似乎也冬眠了，有

氣無力地僅存一絲溫度。正當她打著哆嗦擦乾身體時，浴室牆外傳

來咚咚咚敲門聲：

「沈老師，剛才古老師打電話請山上的老店送些消夜過來，張老闆

  送來太多啦！我倆吃不下！古老師說要請妳吃。」是馬萬山的口音。

沈青蘋感到詫異？！學校不是規定：男老師們為了要保護女老師們而

住在樓下，且不得擅自爬上二樓？她感激的回應：

「謝謝古老師喔！但我正在洗澡，洗完後就要去睡覺啦！不想再吃

  任何東西…。」

馬萬山不死心地：

「沈老師，這些臭豆腐和貢丸湯很好吃耶…我們就擱在妳寢室門口，

  待會兒妳洗完澡後就趕快拿進去吃。」

這是沈青蘋生平第一次扯開嗓門、隔著浴室的白色瓷磚和兩個大男人

說話：

「非常非常謝謝你們兩個人！我真的要睡覺了，臭豆腐和貢丸湯留給

  你們吃。」

隔著水泥磚牆她聽到馬萬山和古大騅窸窸窣窣的討論聲，一分多鐘後才離開。她躺在冰冷的床上，心中嘀咕著：這麼晚吃消夜，對身體委實不好——他倆亦是中年人了，難道不怕囤積卡路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