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今天是清明節。她終於改完第一次段考的試卷並登錄成績。走到操場上先慢跑兩圈，遠遠地瞧見鄭爸爸向自己招招手，便走了過去：「有一段時間沒看到你啦！」她禮貌地說。「真是難為妳了！我知道謠言滿天飛…！妳真是位健康勇敢

的女性！」鄭爸爸直對她按贊。「我想送夏醫師一本《新約聖經》，你可以幫我轉交給他嗎？」她請求著。「當然可以啊！妳現在就給我吧！」鄭爸爸爽快答應了。她跑回辦公室，打開辦公桌的中間抽屜，飄下一張薄薄的淡紫色信紙，上面寫著：

        柔柔的白雲

        在港灣深處

        浮動浪人離緒

        時而飄泊

        時而停駐

        淡淡的思念

        在筋骨深處

        任隨季節遞嬗

        忽而發痠

        忽而隱痛

                ——寫給慕帆大哥

PS：請學習在不圓滿中努力成長、自我提昇；請學習從所有

    的遺憾裡不斷謝恩；請從諸事不完滿及批評、抱怨頻仍

    的日常生活中學會珍惜；請從坑坑疤疤、滿目瘡痍的人

    性中學會悲憫與寬恕。

                       沈青蘋筆   4,5晨

她拿出白色信封袋，將紫色信紙與《新約聖經》放入袋中，再用膠水黏緊。然後抱著信封袋衝出辦公室，只見鄭爸爸仍站在操場上，仰首望著天空。「對不起啊！讓你久等了！」她微笑著道歉。「妳…還會來我們島上嗎？」鄭爸爸似乎若有所思。「我不確定哦。目前還沒做家庭訪問的只剩下林振玄。你有什麼事嗎？」她覺得有點奇怪。「沒…什麼！我只是隨口問問。我要去碼頭搭船了。」他往山腳走去。「鄭爸爸謝謝啊！請代我問候夏慕帆…。」她在他身後叫著。誰知她身後也站著一個男人，是古大騅老師！

   再度重返辦公桌，拿起三本昨天尚未批閱完的聯絡簿。她打開謝眉卿這本，發現“心情紀錄”寫著一段話：

    沈老師，難道妳不認為自己很冤嗎？這小島上的人有沒有大腦啊？怎麼都像子晴的大嘴巴只知道做林振玄的傳聲筒啊？真希望自己今年七月也可和您一起回臺灣…。

她換了一枝鉛筆，在“聯絡事項”這欄整齊地寫道：

    人性的通病是：批評別人易如反掌；糾正自己難如登天！就好像批判別人的作品容易；自己構思創作較難！而我們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臻至完美無瑕天衣無縫，所以孟子要求我們培養浩然正氣；  耶穌也要我們結出良善的聖靈果子。良善的性情一旦被挑旺，滿腔的冤屈也不算什麼了。沈老師誠摯地謝謝妳的關懷（畫張笑臉送妳）。

     轉眼兩週過去。昨晚她批改完孝親月的徵文比賽，

將二十四份作文放在倪彤雲的辦公桌上。傍晚倪老師手持三份作文走過來：

「沈老師，妳挑選花雨詩的這篇做為第一名我很同意——因

  為她這篇結構非常完整，寫得也動人；但我認為第二名應

  當給九年級的劉培章而非八年級的楊子晴。」沈青蘋盯著

倪老師手中的作文說：

「我知道劉培章摛藻華麗，可我認為他摹寫夜空的星子如

  何如何感動他、令他終身難忘的那一段，彷彿是從作文

  範本裡面抄下來的，幾乎沒有真情實感…！楊子晴的文

  采確實比不上他，但子晴可藉由七歲時媽媽不准她吃糖

  這件小事引發了較深刻反思，是值得獎勵哦。」

  倪老師央求著：「堆砌辭藻也是創作文章必須具備的功力呀！培章在去年及前年的作文比賽都得第一名呢。沈老師，這樣好了，你們班的楊子晴和我們班的劉培章都列為第二名，好嗎？」沈青蘋笑了：「當然好啦！不過希望妳能提醒劉培章：美麗辭藻只是肌膚容貌，精神思想宛如骨骼，失去骨骼如何展現肌膚容貌？我們傳統的《易經》也強調：『修辭立其誠』。必須用心靈和真誠來觀察、書寫周遭的大千世界。因為任何文學獎的評審們皆閱歷豐富，一眼便可揭穿他的矯情！更何況我是他的歷史老師…經常與他聊天互動。」顯然倪老師較重視名次：「謝謝妳啊！那我就到學校網站上公布孝親月徵文比賽的名次了。」

    其實國中生本來就沒什麼人生經驗，亟須老師們從旁導引及啟發——這兩年她察覺：連國中的國文老師似乎也缺乏對生命的深刻體悟，這應是師資年輕化的後果吧？

    隔天早上她收到兩個包裹：一個是芥菜種小組長紫蓉寄過來的茶包與餅乾；另一個是署名“江泓達”寄來的按摩器。她依據寫在紙箱上“寄件人電話”的號碼，好奇地撥過去：「請問您是江泓達嗎？」「是啊！妳是哪位啊？」他和氣的回答。「我已經收到您寄來的按摩器。可不可以請問您，是哪位大爺花錢請您寄過來？」她有些頑皮地問。「嗯…是一位醫師，他叫我替他保密。」他結結巴巴回答。「是夏慕

帆醫師，對不對呀？」她打破沙鍋問到底。「嗯。」江泓達遂掛上電話。

    她內心波濤洶湧著淚水，一雙眼睛是堅固的警戒線以防止潰堤。她望著嶄新的按摩器發愣——好想拿去扔掉，因為睹物思情。不…！她緊緊抱著按摩器，這是陪伴他的唯一方式。「沈老師，妳的電話。」鄒建平老師打斷她極其矛盾的心緒。「你好，我是沈青蘋。」「沈老師，我是振玄的媽媽，聽振玄說妳這週日要來我們家做家庭訪問？」「是啊！四月底以前我要繳交八年級的家訪報告。」「我可不可以跟妳約下午兩點？須不須要我去碼頭接妳？」「謝謝您不用了，上回我去媗菱家時有經過你們家，很容易找啊。我們下午兩點見。

」

    這週主日她心情開朗許多，可能是眉卿第二次來到章姐家聚會吧？章姐教眉卿禱告，眉卿一句一句跟著章姐念，還咯咯咯笑個不停。今天章姐的證道主題是“饒恕”，眉卿全神貫注聽著。主日崇拜結束後，眉卿問章姐：「沈老師就像妳剛才說的…什麼…原諒別人七十次。」

沈青蘋樂不可支：「是      天父原諒我七十個七次，妳…

可千萬別計算成四百九十次喔！     神要求我們學習不斷地原諒別人的過錯。」眉卿嘟起小嘴：「人家做不到嘛！」沈青蘋邊說邊走到門邊告辭：「沒關係，慢慢來，       神會幫助妳呀。章姐，我要先去碼頭候船。眉卿留下來和妳一塊享用愛宴喔。」章姐匆忙地從廚房走出來，拎了一袋食物塞在青蘋手中。

    她邊吃著章姐親手做的韭菜鮮肉包邊望向大海，濛濛的薄霧被大風吹得東飄西散，使得金黃色的陽光一會兒露臉、一會兒躲藏。大自然的戲碼比人類的戲臺更逗趣呢！小船來了，她愉悅地跳上去。今天她格外專注地凝視船裡船外的一景一物，她深知過了今天，這座小島將逝去，只永遠漂浮在她的腦海中…。今天小船順風而行，很快即靠岸了。她一跳下船，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把她剛剛撐起的碎花小洋傘給吹跑了。一個修長的、她熟悉的身影，匆匆跑過去幫忙撿回來，嘎？是夏慕帆？「你…不該到碼頭來。」她折起小洋傘放進包包。「自從四月五日我收到妳寫給我的情詩之後，每個星期天的中午我都會來這兒…。」他熇熇的雙眼令她再度撐起小洋傘。「那…只是我的感受，不是情詩啦！」她愈描愈黑。「妳七月…就要回臺灣嗎？非常對不起，我太太…黛楓的蜚短流長導致妳下學年度無法繼續代理國文老師。」夏慕帆的聲音充滿滄桑。「沒關係啦！我會繼續尋找教職。嗯，謝謝你！送我一個全新的按摩器。」「好用嗎？」他的眼球彷彿燃燒中的廢墟。「非常好用。」她的碎花小洋傘愈拿愈低，完全遮住他雙眸嗶哩啪啦的火光。「我要去振玄家了，我和他們約好下午兩點。」「我開車載妳過去。」「不要—！因為人們會說閒話！但非常謝謝你的好意。」她轉身往碼頭的另一端走去。夏慕帆跟了過來：「我…可以和妳握手道別嗎？」他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伸出大手。沈青蘋不知所措的呆立著，夏慕帆溫柔地執起她的右手緊緊握住，突然一顆豆大滾燙的淚珠滴至她食指——她下意識眨了一眨雙眼，自己並沒哭呀！她倏地抽出右手，朝通往振玄家的那條路狂奔…。她的雙眼潰堤了，不能讓任何人聽到自己內心的巨濤駭浪擊碎的聲音！尤其是夏慕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