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春天來了。春天召喚不知名的鳥兒麇集小島上，環繞著宿舍飛翔——可做為黎明前奏曲。沈青蘋近來每天五點整就被這些嘰嘰喳喳的奏鳴曲吵醒。這樣也好，她可更早與       神對話及明白祂的美好新計畫。

    這天清晨她一邊默誦李白的“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一邊走進八年級教室：「今天真是春光明媚，我們到外面的草坪上課吧！」十名同學鼓譟地走向操場前方的草地，舒適地坐下來。

沈青蘋決定先來個機會教育：「當你們一屁股坐下時，這整片如茵綠草有沒有伸手揍你們或罵三字經呀？振玄，前幾天上國文課時你低頭玩手機，沈老師伸出右手輕輕轉動一下你的頭朝向黑板，你就狠狠地扭轉我的右手腕…！還有紀維，上學期有一次國文小考明明下課鐘聲已經響起，卻置若罔聞地趴在桌上猛寫，沈老師拿走你的考卷時還被罵三字經…！」振玄一臉怒氣指著賢瑜：「都是被妳害的！那天中午我被高泰奡老師叫到國中部辦公室前罰站而不能睡午覺！」賢瑜不甘示弱：「當你用一根手指指責別人時，有四根手指是指責你自己！」振玄和全班男生竟然不約而同地伸直五根手指指向賢瑜！「不要吵了！」她大聲禁止：「鳥語花香的春天要用來細細觀察山腳旁的大樹。」由於這所學校是傍山而建，國中部位於山腰，可眺望不遠處的山腳及碼頭。「那根本是棵枯樹！」振玄一臉不屑！「他只是葉子比較少…即使是枯樹也能行光合作用，供應大自然養分。各位同學有沒有聽過〈橄欖樹〉？這首歌的作者名叫三毛…」振玄眉頭緊皺：「干我屁事？」眉卿立即低聲輕唱：「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為了寬闊的草原，流浪遠方，流…浪。還有還有…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全班同學聽得恍惚出神，唯有沈青蘋能體會眉卿唱這首歌時的真正心情。「三毛念國二時數學常得零分！至第二學期她發現數學小考題目都選自課本後面的習題，她便生吞活剝的把答案全部背下來。結果數學小考破天荒地連續考了六次滿分！三毛的數學老師懷疑她作弊，就重新再出一份考卷叫她寫，這回她抱了鴨蛋！數學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羞辱三毛，用毛筆在她的眼睛周圍畫了兩個象徵鴨蛋的大圈，引起全班哄堂大笑。接著老師罰她站在教室角落；下課後又罰她跑操場一圈。隔天三毛就在教室內昏倒，產生嚴重心理障礙，也使三毛變成了中輟生！其實沈老師念國中時數學也差勁無比！記得有一次…」沈青蘋掃描到林振玄的冰冷目光，硬是將爬上舌尖的生命經驗給吞下去！「各位同學，長大後仍想留在這兒工作的請舉手？」她環視每一張臉，居然沒人舉手。「請各位瞧一瞧山腳下的枯樹——不伸展枝枒卻昂首挺直；不排列在群樹之中仍能自在…。其實栽種在山腳或天邊的樹彷彿安靜地旁觀者，可以看得比較遼遠，想得比較透徹，也能堅守理想。把這些樹移植城市，根性依然在山腳在天邊…依然在我們的內心深處。」紀維瞇著眼搔起腦袋瓜，似懂非懂地說：「我覺得自己心中也有橄欖樹…而且根性深入山腳底下…。」她豎起大拇指：「好極啦！紀維可以造福鄉梓，但你要加油啊！不要像隻百足大蟲，每天癱軟在課桌椅上面！」此時子晴舉手問道：「沈老師，高泰奡老師要求我們提問時必須先舉手，我們覺得一直舉手發問真的很煩！所以乾脆不問他了！」她聳聳肩：「發問確實應先舉手，這是基本的禮貌啊！但不像考試嚴禁作弊般要求同學務必做到。提到舉手，令我想起幾年前在臺灣某國小雙語部教CSS（Chinese  Social  Study）所發生的事。有一回上午我們玩搶答遊戲，Tony這名男生已經舉手搶答過了。但說來奇怪，每當我問全班的同學們：『有沒有人想要回答？』Tony就一再的舉手，我也一再重複：『Tony！你已經玩過囉！請把機會讓給別人…。』後來坐在Tony旁邊的男生終於忍不住地把右手舉得高高嚷著：『老師，Tony要去上廁所啦！他吃過早餐後就一直拉肚子…。』」說時遲那時快，一陣春風拂面，吹歪了綠油油的小草，也吹歪了草坪上的十張嘴巴。大笑聲敲響了下課鐘，同學們旋即散去，只剩下眉卿獨自留在草坪上。她走到眉卿身旁彎腰坐下：「怎麼不回教室？」眉卿凝視她：「青蘋老師，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愛中國文學？」「大概剛剛升上國小五年級的時候…當時非常喜愛閱讀蘅塘退士編輯的《唐詩三百首》。有一次念到李商隱的〈錦瑟〉：『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直覺這首詩悽美得令我流淚——就這樣一頭栽入中國文學，轉眼三十七個寒暑過去囉！」眉卿流露心嚮往之的神采：「青蘋老師，我以後要像妳一樣當國文老師；而且我念大學時要雙修——國文系兼美術系哦！」上課鈴聲響了，眉卿自草上一骨碌地爬起來奔向教室。

    她緩緩拾級而上，縝密觀察兩旁五顏六色的花。這一排階梯令她憶起人事主任領著她至國小部甄試的情景——當時是太過緊張？抑或是仲秋時無花可賞？總之她從未發現眼前的這片繁華！鮮紅、淺紅、粉色…是九重葛嗎？有些只是微小花苞，也有幾朵搶先綻放，真是熱鬧啊！三五成群地蜜蜂環繞著三角瓣葉片，爭相吸吮藏在裡面的那朵小小淺黃色。她佇立在花兒前看呆了！「沈老師，妳這節沒課啊？」是笑臉盈盈的純如老師。「是啊，我今天早上只有第一節的國文課。其餘空堂要回辦公室出段考題目囉。妳也沒課嗎？」「我今天早上全部是空堂，到校園來只為了欣賞美景啊！我來這裡教藝能科目已經第四年了，發現大朵的繡球花總是初夏才盛開。」純如依然一臉笑意。「等待花朵兒盛開的心情值得好好品味。」沈青蘋輕輕回應。純如老師笑出兩個小小酒窩：「如果一年四季繡球花都盛開，會使校園變得多麼亮麗啊？」青蘋癡癡望著花朵們說：「一朵待放的小花苞確實比一百朵盛開的花更美。」說完她朝著國中部踱去，純如則往國小部的方向前進。

    剛剛靠近辦公室的方形落地玻璃門，就聽到國小部教務主任姜麗娜尖尖地嗓音：「你為什麼不提前解聘沈青蘋？」高泰奡抱歉的說：「我們校長給她的聘書上白紙黑字寫著“七月三十一日”，我哪有權利呢？」姜主任繼續尖聲尖氣地說：「那就意味著我姐姐要和沈小三“烽火連三月”？」啊？沈小三？這三個字宛如五雷轟頂！顫巍巍的她必須將身體緊緊貼在玻璃門旁的牆壁才不致跌倒！仍舊傳來高泰奡的歉意：「沈老師是虔誠的基督徒，她做事素來有板有眼的，妳想太多啦…！」姜主任不服氣地說：「我剛才一進辦公室不就播放了針孔攝影機拍下的全部內容嗎？我姐姐在過年前就感受到夏慕帆變得魂不守舍。」嘎？針孔攝影機？再次五雷轟頂！她猶似烏龜般沉重而緩慢地往玻璃門挪了三、四小步，終於看清楚此時辦公室裡還坐著一個人——古大騅老師。高泰奡似乎比較瞭解男人：「今天下班後和妳姐姐連絡時，記得提醒她：不要只忙著在學校備課、教書、批改作業，家中的老公也需要她關懷。」姜主任悻悻然：「好啦，我現在就回辦公室用手機打給她…。」沈青蘋迅疾轉身，彷如練就一身輕功的女俠，眨眼間雙腿落至宿舍門口。咦？對面的學生宿舍也有人聲？她趨前一看原來是媗菱。「為什麼在上課時間返回宿舍？」她關心地問。「我剛才…大姨媽來…我回宿舍拿蘋果麵包。」媗菱小聲回應。「妳會像子晴大姨媽來的時候那麼痛嗎？需不需要熱敷？」媗菱搖搖頭，關上房門回教室去了。

    下午坐在電腦前出歷史考題，正在絞盡腦汁修改題庫裡面的題目時，高主任臨時宣布：下週三的校務會議改在今天舉行。她只好丟開才出了一半的歷史考題，跟其他老師一同步入圖書館。不論流浪到何方？教國小或高中？開校務會議對她而言永遠是夢魘！印象最深的是在某所高工擔任國文科代理教師時的期末校務會議——她完全聽不見校長及各處室主任手中那一支麥克風的報告。因為臺下的談笑喧嘩聲浪早已漫淹臺上的一“支”獨秀。今天的會議不算長，但輔導組長宗艾霞交代的任務可不輕：

一、四月是孝親月，我們輔導組要舉辦孝親月的徵文比賽，請沈老師

    負責出此次比賽的作文題目，及批閱、決定名次等事宜。

二、《廣達游於藝》將在五月底蒞臨本校，由於此次是巡迴臺北故宮

    的“北宋書畫特展”，故請負責教歷史的沈老師出學習單。

三、請各位老師在六月十六日前繳交您所教授的全部科目的詳細教案

    （包含學習單）一份。

當下她就低頭默禱：親愛的主耶穌，求祢讓青蘋的飛蚊症、老花眼、散光、近視…等等症狀因天天徜徉在這片青山綠地之間，而可稍微減輕。感謝主的垂聽…。

   吃過晚餐後她坐在辦公桌前批閱作文。高泰奡笑瞇瞇地走過來：「沈老師，妳改作文真仔細呢，給倪老師好大壓力…。」她輕鬆地笑了笑：「我只是對自己的良心負責，沒有一丁點意思要帶給任何國文老師壓力。」高主任仍笑著：「縣政府抽查作文根本不會詳細看妳如何批閱，只是看妳有沒有用紅筆改過。」「很多國文老師都跟我聊過這件事，但我是個忠於良心的人。」她再次強調。「妳這麼認真坐在這裡改作文，怪不得會腰痛！或許…妳可買個按摩器，每天洗完澡後自行在宿舍按摩一番——雖然學校禁止使用像電暖器這類高耗電量的物品。」高主任笑著提議。「謝謝高主任的建議，今晚回去我會好好禱告，尋求        神的旨意。」她朝他點頭致謝後，繼續用心批閱作文。

    這週過得格外漫長，難道是“沈小三”不脛而走所導致的嗎？好不容易捱到主日，拖著沉重的心緒來到章姐家。章姐已經聽到一些家長繪聲繪影的傳言了！因此一看到她劈頭就說：「青蘋，妳要謹言慎行哪！不要總是活在自己單純的世界裡…！孤男寡女不要獨處一室，以免中了魔鬼詭計…！」她默默地流下淚來：「章姐，怎麼連妳…也不信任我呀？女人欺負女人的事我沈青蘋絕對不做！」章姐摟著她啜泣的雙肩：「我當然信任妳！但人不能離群索居，我們要在這座島上榮神益人、廣傳福音，就必須先學習去瞭解他們看待事情的方式、及如何處理問題。」她哭得像個淚人兒：「我昨晚已經答應       神，不再去夏醫師家了！可這島上的人還是叫我“沈小三”呀——沒說出口的人也死命用“妳就是沈小三”的眼光猛盯著我瞧…！」章姐仍摟著她：「青蘋，妳不該在全班同學面前說古老師和高主任大聲討論股票行情這一件事！你們班林振玄上週三在生物課時全盤托出，古老師非常憤怒！他為了報一箭之仇，就從鄉長的太太那邊挨家挨戶去說…！」她用面紙擦拭鼻涕：「那高主任怎麼還幫我說話？他那天跟姜主任的對話我有聽到一些。」章姐拍拍她的肩膀：「因為高泰奡是山中的猛虎，根本沒人敢跟他講…即使林振玄的爸爸也不敢！而古老師和妳一樣沒有立場，學生們最喜愛玩弄你們的情緒於股掌之上，一看到你倆大發雷霆、氣得跳腳或是哭哭啼啼、憂愁滿面，他們就樂歪啦。」她覺得不可思議：「放寒假時我翻閱《大腦開竅手冊》，談到青少年欠缺抑制行為和選擇行為的能力是因為腦部的前額葉皮質區域還在生長，要等到成年初期才發育完成。換句話說，我除了忍耐還是忍耐囉？」章姐端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給她：「這是     神給妳最艱難的任務，妳必須認真去完成。孩子們不成熟還情有可原！但像姜麗娜主任…唉！」她緊緊握住章姐的雙手：「妳，是      神派來安慰我的小天使！當島上的居民唾棄我時，妳卻能接納我、相信我、甚至鼓勵我…。」說著說著她哽咽了，一串淚珠滾落咖啡杯裡，被她一飲而盡。

    當天晚上她的手機響個不停。終於出完八年級的國文段考題目，正要起身到浴室洗澡時，手機又響了：

「青蘋，我打了一整晚，妳在忙什麼呀？」原來是沈靛鴻。

「我在出第一次段考的題目啦。」她回應。

「章小姐傍晚時打電話給我，把妳在離島所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告

  訴我了。妳要不要回來臺灣？哥哥可以養妳…。」她哥哥體貼地問。

她心存感激地說道：

「快了快了！再過兩年後…頂多三年…你即使不願養我，我也死皮賴

  臉的要求你供應我的生活。」

哥哥彷彿老太婆般碎碎念：

「妳不要再去夏醫師家啦！人家的太太都裝了針孔攝影機窺伺妳，妳最好自愛些…」她不等哥哥說完就打斷：「我要去洗澡了…明早第一堂有課喔。」

    這天夜裡她做了個怪夢：夢到自己和夏慕帆在濃霧四起的海邊奔逐——夏慕帆氣喘吁吁地叫著：好累啊！我們停下來吧！自己卻像一匹脫韁野馬，朝地平線的盡頭狂奔而去。跑著跑著竟發現身體愈來愈輕盈，彷彿騰雲駕霧…！正好奇怎麼回事兒？床邊擾人清夢的鬧鐘響啦…！

    梳洗完畢她一翻開《聖經》：「總要察驗何為主所喜悅的事。」立即跳入眼簾。她明白主所喜悅的事嗎？絕大部分都明白，但只能做到一小部分！她十根指頭交叉相握祈禱著：「   神啊！就讓微小熒光點燃絕大部份的黑暗吧！       神哪！一點點的信心也能成就碩大無朋的事。請賜給青蘋智慧與勇氣，哈利路亞讚美祢！」

    她能量飽滿地走出宿舍，經過廚房看到阿茂伯和阿婆立即展露笑容，沒人理睬她，     神卻在天邊報以微笑呢。她來到辦公室前，驚詫玻璃門上鑲滿露珠！據在地人的描摹：浩瀚海洋烹煮的霧殊難消散！迷茫夜霧如果遇上清晨陽光，即會轉變為顆顆晶瑩剔透的朝露——人的生命亦能如此轉化，不是嗎？她思忖著進入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