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二十九天的寒假眨眼即將結束。自從一月下旬返臺之後，她規定自己每天在家裡做伸展操，讓筋骨和心情同步放鬆…。也固定參加主日崇拜及芥菜種小組的聚會。返回外島的前一天她到自家附近的全聯

福利社買了一堆零食和生活必需品，之後拎到郵局裝箱郵寄。幫她

蓋郵戳的工作人員好奇地問：

「妳朋友住在偏鄉哦？」她笑著說：「我是流浪教師。這些東西是寄

  給自己的…。」工作人員立即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嘎？流浪

  到那麼遙遠的地方教書？」她笑到心坎最深處：「那地方有純粹渾

  然天成的景致，完全沒有人工斧鑿的痕跡。我超愛那兒的風景！」

郵務人員繼續問：「那地方的民風很淳樸吧？」「嗯。」她不置可否

地回應。就在瞬間，腦海出現放寒假前大夥聚在國中部辦公室的畫面：

    那天早上高泰奡領著其他六位老師討論並推薦這一學期在德、智、體、群、美…等方面表現優異的同學。結果智育第一名是九年級的林鵬雲；體育、群育分別是我們八年級的林鵬飛、曹賢瑜；美育是七年級的金翠琪。我們再怎麼激烈地討論，也無法從國中部的二十四名同學中選出德育的楷模。于財發不知是褒是貶地說：「我們國中部孩子好早便社會化了！每個學生都人前一個模樣，人後另一個模樣。」接著高泰奡嘲諷道：「我們這裡的學生都很缺德，所以德育從缺！」這當然是玩笑話，德育優異獎終究頒給了七年級的江紹安。當天晚上為了歡慶上學期結束並迎接下學期的到來，國中部全體老師們在辦公室裡圍爐吃火鍋，高泰奡、于財發和古大騅又開始談論：應當先買進或是先賣出哪一支股票可獲利最多。就在酒酣耳熱之際，高主任和古老師因對股票投資的見解不同而起了爭執，倏地聽見高主任衝著古老師咆哮：「你是什麼東西？！」沈青蘋剎那間想起早上擲地有聲的「我們這裡的學生都很缺德」，到了夜晚連他自己亦陷入這樣的泥淖！

    這些事無法在沈青蘋腦海中畫上句號！      神似乎不斷提醒她：在地居民的心靈如此的空虛、精神何等的匱乏，快快與他們分享心靈的富足，照顧這島上人們的靈魂。於是她便到圖書館找一些能啟發同理心或同情心的DVD——因為書面資料會令同學們打瞌睡。她尋覓很久，終於選中《烏干達天空下》，這部電影入圍2008年最佳奧斯卡紀錄片的提名，描述北烏干達帕東哥戰區（是Acholi部落最遠的政府保護營）裡面的少男少女飽受叛軍凌虐、卻一同勤奮練習合唱、彈奏樂器及傳統波拉舞的故事。由於圖書館規定：外借最多兩週，她擔心無法如期歸還，就到火車站附近的DVD專賣店購買。

    開學第一週同學們的心思還在數壓歲錢、放鞭炮、吃元宵。她決定利用週五下午的“表演藝術”來播放《烏干達天空下》，讓九年級的同學們優先觀賞。正當林鵬雲班長拉下黑板前方的螢幕、按下DVD的play時，高泰奡及于財發走了進來。「沈老師，妳看看黑板右上方的數字——他們只剩下七十五天啦！這堂課讓我上數學吧！」高主任首先發難。「你不是說同學們缺乏道德感？這是我特別從臺灣買來有關非洲貧苦少年們奮鬥不懈的紀錄片…」沈青蘋略帶激動地回應。「看一部紀錄片難道就能產生道德感？還是趕快拼成績吧！」高主任完全否定她的用心！「沈老師，我們這座島一點兒也不貧窮！如果日後妳要讓同學們觀賞影片，不妨到我們的文化中心去借一些介紹“黑嘴端鳳頭燕鷗”或在地酒廠、碉堡…等影片。」訓導主任于財發在一旁幫腔。她默默地退出DVD離開了九年級教室。她拖著比科舉制度更久遠更沉重的步伐來到大海邊，海風仍在狂嘯、猛烈敲擊！她把胸中的無奈無助一股腦兒全傾吐給狂風聽：

「同理、同情心及向上、積極認真的態度是會影響同學們一輩子啊！

  而基測甚至學測，頂多決定就讀的學校及科系！連能否順利就業都

  沒人敢打包票！為了升學考試，我們的教育究竟賠上了什麼？我們

  每一個人又賠上什麼？」

狂風左右亂踅捲走了這些話，拋入深海中。稍後一簇一簇波浪更疾

劇地捲“沙”重來，重重擊打她的身體！嘎？漲潮啦！她拔起濕冷

的兩腿奔回學校！

    隔天起床發現喉嚨有點痛，立即含了三顆維生素C。當她梳洗完畢才意識到這天是禮拜六，可以好好休息一番。

    原以為第二週同學們的懶散情緒會慢慢淡化稀釋。然而當她不停

流著鼻水、頭痛欲裂地走進八年級教室，發覺十位同學全部睡得東倒

西歪——林振玄居然把教室唯一的電腦沙發椅搬到自己的桌子旁，舒

舒服服地將雙腿擱在沙發椅上！她大聲喚醒上週才出爐的新班長：

「林鵬飛！請叫起立！」花了將近兩分鐘，全班終於站定了！睡眼惺忪地敬完禮，坐下後再繼續未完的夢境！她隱忍喉嚨的疼痛，高聲地說：

「把地理課本拿出來！」只有眉卿和賢瑜低下頭，在自己的抽屜裡東翻西找，取出了地理課本。其餘同學依然呼呼大睡！她按捺住一觸即發的怒火：「如果這堂課換成你們是地理老師，你們會怎麼做？」林振玄頭也不擡地回應：「我才不會像妳教得那麼爛！」子晴附和道：「老師教得不好，各位同學自己想辦法k地理吧！」熱愛歷史的鵬飛說：「老師歷史教得比地理好，我們這堂課來上歷史啊！」沈青蘋待他們說完，心平氣和地說：「現在請各位同學輪流站到講台上來…。」臺下又是一片沉寂，沒人願意站上講臺！「就打個比方：當我需要安靜地批閱作文，隔座卻有老師們興高采烈討論股市的行情，完全忽略我的感受…！就像臺下的同學們——除了眉卿和賢瑜，根本沒人察覺沈老師的存在！」既然同學們不願站到講臺上、主動來感同身受一下“沈老師”的立場，她只好舉個實例來告訴同學們被人忽略的滋味。孰料臺下聽眾依然好夢方酣！於是她宣布：「這堂課我們自習。」

    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引喻失當”種下日後無法繼續留任的惡果！

＊                  ＊                   ＊

    這是她第三次來到摩耶精舍。早上帶著眉卿到章姐家做主日崇拜，一路上完全伸手不見五指。以前只管教同學們“霧裡看花”“一頭霧水”…等等成語，今晨終於親自穿過白茫茫地濃霧。她完全看不清眉卿的臉，但那身鮮紅色的漂亮洋裝是她非常熟悉的。眉卿過年時曾e-mail給她：「青蘋老師，我媽媽昨天來離島度假，她買了一件好漂亮的洋裝送我喔。」並在文字下方親筆畫了一張美美的紅洋裝給她。她覺得眉卿頗有藝術天分，希望基督信仰能協助她覓得創作的靈感源頭及能量。

    說也奇怪，禮拜結束時整座小島就從五里霧中飛入晴空萬里。沈青蘋原想回辦公室批改作文及作業，但大霧已散去，小船也如期出發了。坐上船後她拿出隨身攜帶的小手札，緩緩寫下一行字：

     生命中的許多事情猶若濃霧——來時朦朧迷離；走後無形無跡。

    她一腳踏入摩耶精舍便道：「寒假時我去圖書館閱讀與張大千生活相關的書籍，得知張大師在摩耶精舍養了好幾缸荷花供他作畫呢。你——要不要也種些荷花呀？」夏慕帆把五根右手指畢恭畢敬擱在濃眉上方，笑嘻嘻地說：「遵命！沈老師！妳的腰椎還疼嗎？」他順勢撫摸她的腰，很快被她閃開：「夏慕帆，你太太對你很好喔，你可別辜負她…。」她平躺在木床上，他雙手抱住她的膝蓋用力往前推，一副飽受委屈模樣：「我太太眼中只有錢，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拿去賺錢。我們已貌合神離好久啦！」她柔聲安慰他：「我從臺灣千里迢迢過來，也有百分之五十是為了賺錢。你太太當英文老師肯定也想作育英才，你平常要多關心她。」他頗不以為然：「現在她變成了一家之主，每週五、六回來就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要求我幫她推拿，有時還要我幫她批改同學們寫的essay。」她拍手叫好：「好極了！這就叫做婦唱夫隨，你們互相幫忙，也讓對方有成就感。」他神情落寞地說：「因為妳不是男人，也不是我…所以很難體會我的心情！」她關心地問：「難道閱讀、畫畫、寫毛筆字不能紓發鬱卒的情緒嗎？」他搖搖頭：「發洩歸發洩，問題仍舊存在。」她立即把     耶穌介紹給他：「我從臺灣帶了一本《新約聖經》過來，送給你閱讀好不好？」他苦笑著：「妳們當老師的都這麼boring嗎？」她微笑解釋：「我們當老師的喜愛提升自己、並助他人成長。」「我倒覺得妳像神父或是修女…。」他趁機挖苦她。「好啊！下次我來推拿時，我們就來演戲——我扮演神父；你扮演天下所有花心的男人。」說罷她笑彎了腰，全身筋骨也柔軟了許多。他看看木床右壁上方的報時咕咕鐘，才兩點十分。「等我把妳的胸椎和脖子推拿完後，我們就來演戲。」大約兩分鐘後，神父面色嚴肅地端坐在黑色木椅上，花心男人斜倚在心形木雕窗旁告解：「神父啊！過年前我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女人，我承認自己錯了！對不起結縭二十七年的髮妻，更愧疚自己的良心…」神父：「既然你已有悔意，上帝也會寬恕你。」花心男人：「要五十七歲的男人真正愛上一個女人，固然不容易；要放下她就更困難！」神父：「上帝會幫助你，但你要給上帝機會。」花心男人：「上帝只會讓我痛苦！」神父：「一個飽經千千萬萬傷痛患難的人，才能影響甚或感動千千萬萬人…。」花心男人：「我沒有         耶穌那樣偉大的襟懷！」神父：「請你不要畫地自限。」花心男人：「上帝不是很仁慈嗎？祂既然愛世人，就當成全我另結新歡。」神父冷笑一聲：「成全花心的男人或女人？製造成千上萬破碎的家庭？這樣的上帝可一點也不仁慈！何況幾年後你極有可能再愛上其他的正妹…」花心男人：「絕不可能！我會拼命學習，努力維護新的婚姻，使之永遠保鮮。」神父：「你為什麼不在舊的關係中努力學習？」花心男人：「都老夫老妻啦！將就將就過日子吧！」神父：「二十七年前你娶她時也是抱持“將就將就過日子吧”的心態嗎？」花心男人：「………」神父：「英國劇作家蕭伯納曾說：『人生有兩個悲劇：一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一是得到自己想要的。婚姻極可能如此！』」花心男人將臉深深埋入掌心：「請幫我跟上帝祈求一個模糊地帶足以安身…。」神父：「請不要妄求愛情或婚姻出現模糊地帶，好讓你悠哉遊哉地一腳踏兩條船三條船四條船…。因為夫妻不再是兩人了，而是合為一體的了。所以      神配合的，人不可分開。」此時沈青蘋瞥了一眼咕咕鐘，哇！兩點五十分啦！她拎起包包狂奔到一樓，夏慕帆在後頭猛叫：「等等我呀！」她打開大門後，驚覺眼前再度瀰漫著濃霧，天色比早上更陰沉。當夏慕帆載她至碼頭時，鄭爸爸、振玄的爸爸、子晴的媽媽、媗菱的媽媽亦紛紛開車送孩子過來搭船。鄭爸爸笑著問候沈青蘋：「老師的腰好些了嗎？」她微笑點頭：「謝謝你，好多啦！」灰壓壓的厚霧遮蔽所有人的視線，只能憑藉聲音辨識說話者的心緒：「沈老師，如果這最後一班小船停開，妳今晚就到我家過夜吧！」是媗菱媽媽誠懇地邀請。「好啊！原本三月底要過來家訪，現在提前啦！」後來小船真的停駛，她花了四個多小時完成了鄭爸爸、子晴媽媽和媗菱媽媽的家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