闔眼                  

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父親走了。

從父親口歪眼斜的走進醫院，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然後就逐漸昏死過去，只剩下心跳和呼吸。我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因為三小時後，才有醫生來處理。

從醫生冷冰冰的口吻中得知，病人腦中風，一大塊瘀血聚集在腦部，隨時有生命的危險，可試著手術切開腦殼，吸出瘀血，成功機率有多高，醫生並無把握。

徬徨無助下，簽了手術同意書。手術出來轉送加護病房，除了腦殼上繞了一圈像拉鍊的印記之外，一切如同手術前一樣，只有心跳和呼吸。緊閉雙眼的父親，像是個沈睡中的嬰兒，任憑一波波的輪班護士幫他量體溫、血壓、打針……，他始終閉著雙眼安然沈睡。

四天後的一個傍晚，我又來看父親了。一位穿著××護校制服的實習護士，正用棉花棒沾水塗抹在父親乾裂的嘴唇上。她跟我說：「剛剛你爸爸哭了。」我詫異不已。果然，父親兩邊的眼角此時又迸出淚來，並向兩邊的太陽穴滑去。小護士眼明手快，趕緊用棉花棒拭淚。父親為什麼流淚呢？他現在是昏迷狀態，應該不知道疼痛和哀傷吧？還是他已經清醒，想睜開雙眼和我說話，但大腦的某些部位仍未修復，是以睜不開眼，開不了口，急得流下淚來？很有愛心的小護士也不懂箇中原委，想問醫師，卻找不著。

第五天起，父親的心跳、呼吸逐漸異常，後來從鼻胃管灌入的牛奶，竟倒流出來，牛奶變成了粉紅色。父親生命的跡象逐漸減弱，終於在第七天的下午，父親心跳停止。奇怪的是，原本每天緊閉雙眼的父親，第七天的上午眼皮竟已微微張開，當醫師宣告死亡，他的雙眼竟全張開了。此時一位上了年紀的護士準備將父親送往太平間，他睜大了雙眼，瞳孔放大而深邃。護士伸手欲將父親的眼皮闔上，不料眼皮又彈回原狀，護士不再理會，逕往太平間送。眼前的一幕使我震驚不已，然而我悲傷、無助、乏力，竟不懂得該用有血緣關係的手再試一次，使父親能毫無牽掛地離開。

    在太平間燒著紙錢，葬儀社的人員已將父親放入棺木之中，蓋子是蓋上的，我不敢去掀開一角看看父親闔眼了沒？常在新聞裡看到故去之人之所以死不瞑目，是親人沒能親手幫他闔上雙眼，他應該還有好多話要跟親人交代，而我卻提不起勇氣去做！

    出殯後請了長長的喪假，我只在沙發上發呆，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和父親曾經相處的往事一幕幕在腦中盤旋不去。我實在不能接受僅短短一週父親就離開的事實，是以我不敢闔上他的雙眼，因為闔上去從此就真的永別了。我怕分離！

〈中華日報 10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