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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詩歌《奇跡》、《園內》賞析
2011/06/30 22:48:02瀏覽920|回應0|推薦2

奇跡

我要的本不是火齊的紅,或半夜裡
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
薔薇的香,我不曾真心愛過文豹的矜嚴,
我要的婉孌也不是任何白鴿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這些,而是這些的結晶,
比這一切更神奇得萬倍的一個奇跡!
可是,這靈魂是真餓得慌,我又不能
讓他缺著供養,那麼,既便是糟糠,
你也得募化不是?天知道,我不是
甘心如此,我並非倔強,亦不是愚蠢,
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跡的來臨!
我不敢讓靈魂缺著供養,誰不知道
一樹蟬鳴,一壺濁酒,算得了什麼,
縱提到煙巒,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
也只是平凡,最無所謂的平凡,犯得著
驚喜得沒主意,喊著最動人的名兒,
恨不得黃金鑄字,給裝在一支歌裡?
我也說但為一闋鶯歌便噙不住眼淚
那未免太支離,太玄了,簡直不值當。
誰曉得,我可不能那樣:這心是真
餓得慌,我不能不節省點,把藜藿
權當作膏粱。
可也不妨明說只要你——
只要奇跡露一面,我馬上就拋棄平凡
我再不瞅著一張霜葉夢想春花的豔
再不浪費這靈魂的膂力,剝開頑石
來誅求白玉的溫潤,給我一個奇跡,
我也不再去鞭撻著“醜”,逼他要
那分背面的意義;實在我早厭惡了
這些勾當,這附會也委實是太費解了。
我只要一個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閃著
寶光,我要的是整個的,正面的美。
我並非倔強,亦不是愚蠢,我不會看見
團扇,悟不起扇後那天仙似的人面。
那麼
我便等著,不管等到多少輪回以後——
既然當初許下心願,也不知道是在多少
輪回以前——我等,我不抱怨,只靜候著
一個奇跡的來臨。總不能沒有那一天
讓雷來劈我,火山來燒,全地獄翻起來
撲我,……害怕嗎?你放心,反正罡風
吹不熄靈魂的燈,願這蛻殼化成灰燼,
不礙事,因為那,那便是我的一刹那
一刹那的永恆——一陣異香,最神秘的
肅靜,(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動早被
喝住,時間也止步了)最渾圓的和平……
我聽見閶闔的戶樞然一響,
傳來一片衣裙的窸窣——那便是奇跡——
半啟的金扉中,一個戴著圓光的你!

 
  《死水》出版後,聞一多很少作詩了。但1931年,已經“三年不寫詩”的聞一多,突然在《詩刊》創刊號上發表了一首詩歌,這就是《奇跡》。

   《奇跡》是聞一多沉默三年之後,對自己的詩歌創作生涯的一次深刻的真誠的總結。就詩論詩,作品顯然比較隱晦難懂,但晦澀卻不是詩人有意為之,而是他在觀察、表現自己內心的細微律動時必然遇到的“語言的困境”,如果我們把《奇跡》放回到聞一多的詩歌世界中去,結合他的實際創作經歷及人生追求來解讀,那麼還是不難破譯的。

  每一個作家、詩人都有他個人的對創作的體驗,從中也誕生了所謂創作的“理想形態”。他渴望自己能夠更迅速地進入這一“理想形態”,更自如地調動心靈的衝動,獲得創作的佳境,完成卓絕的作品。只是,這一“理想形態”並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它有其神秘的運動形式,往往都脫離於我們的主觀願望,被它所攝入的藝術家是幸福的、亢奮的、富足的,而等候著它的漫漫長夜卻又是痛苦的、焦躁的、無可奈何的。

  聞一多所謂的“奇跡”分明就是指這種藝術創作的“理想形態”,它即是一種讓創作力迸發的最佳狀態,又是能夠激發這種狀態的什麼意象、什麼感覺、什麼機遇。總而言之,“奇跡”是區別於日常人生的另一類事物,它不可邀請、不能挽留、不可重複,它超逸於邏輯判斷、理性思維,自由自在地翱翔在一個人類一無所知的空間,說不准什麼時候才在我們的大腦中偶然閃爍一下。

   那麼,在沒有“奇跡”降臨的時候,我們就沒有文學創作了嗎?顯然不是這樣。在作家的一生中,真正的“奇跡”出現只是很少很少的一些時間,大多數的時候,我們則仍舊可以靠“慣性”推進思想與感情,儘管“慣性”只是滲透著理智和推理的“次生靈感”,充其量不過是對“奇跡”的摹仿,但是對於許多作家而言,這似乎已經足夠了。久而久之,我們則逐漸淡忘了“奇跡”的存在,也不再為等候它而煩惱、而自我折磨。

  但聞一多卻是一個素來認真的人,認認真真地為人,也認認真真地為詩、為文,他偏偏要頑固地迷信“奇跡”,偏偏要把自己陷入苦候奇跡的煩亂當中,並且還自掘墳墓式的將“奇跡”的佳境與他過去的藝術創作相比較,從而無不苛刻地自我貶責。閱讀《奇跡》,我們不能不為詩人那嚴格的自我反省精神而感動。

   開頭的四句便是詩人對自己創作歷程的總結。藝術創作經歷是複雜的、豐富的,很難用幾句話就概括清楚,所以聞一多借用了一系列象徵性的意象,試圖通過象徵的多義來包孕歷史現象的豐富。“火齊的紅”似詩人所表現的那些噴薄的激情,諸如《太陽吟》、《憶菊》等詩的意境;“桃花潭水的黑”似詩人那幽深的思考,諸如《死水》,《長城下之哀歌》等詩的意境;“琵琶的幽怨”似詩人那被壓抑的怨憤,諸如《孤雁》、《夜歌》、《末日》之類詩的意境;“薔薇的香”則代表詩人那溫馨的充滿柔情的追求,諸如《貢臣》、《國手》等;“文豹的矜嚴”是他在詩人所表現的嚴肅方正,而“婉孌”的純潔美麗則是他的人生、藝術理想。以上這幾個意象,可以說已經生動地傳達了聞一多在此之前的詩歌創作的主要趨向,包括其個性氣質與藝術境界,經過此時此刻的掂量,詩人坦率地指出,“我要的本不是這些”,而是“比這一切更神奇得萬倍的一個奇跡!”也就是說,那過去的創作大多不是“奇跡”下的產品,同詩人想像中的“奇跡”所催生的佳境比起來,實在不堪卒讀!那麼,它們究竟又是怎樣創作出來的呢?聞一多回顧說,那都是因為靈魂餓得慌的饑不擇食,“即便是糟糠,/你也得募化不是?”竟然把我們文學史家們評價為傑作的東西喻作“糟糠”,足以讓後人驚歎不已,但也的確反映了詩人對他的過去的不滿。詩人進一步補充說:“一樹蟬鳴,一壺濁酒,算得了什麼,/縱提到煙巒,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也只是平凡,最無所謂的平凡,”這裡,蟬鳴、濁酒、煙巒、曙壑以及璀璨的星空都是聞一多“即景抒懷”的主要意象,是他靈感的觸發點,但是今天,他卻明確地意識到,這都不是他所追求的詩歌藝術的佳境,不是“奇跡”,而是“最無所謂的平凡”,是“把藜藿權作膏梁”,對於他在《死水》時期著名的“以醜為美”的追求,他也作了這樣的抨擊:“我也不再去鞭撻著‘醜’,逼他要/那分背面的意義;實在我早厭惡了/這些勾當,這附會也委實是太費解了。”

  聞一多理解的“奇跡”是個什麼樣子呢?它是單純的、透明的,拋棄了一切的偽飾,一切的造作,以其自身的純正散發著無窮的魅力:“我只要一個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閃著/寶光,我要的是整個的,正面的美。”必須看到,在中國現代詩人中,聞一多是相當坦誠、很少矯揉造作的,他這裡所追求的“明白”和“正面”是藝術取向上的,也就是說,詩人似乎感到,在他的藝術衝動——藝術傳達——藝術形象這三者之間,還沒有達到那種“奇跡”憑附時的順暢與融洽,它們多有曲折、彆扭及至梗阻,靈感與體驗、體驗與語言之間的隔閡也未能完全消除。從這個意義上講,聞一多期待“奇跡”的痛苦實際上又代表了二十世紀許多作家共同的痛苦,即如何在藝術衝動與語言形式上互相通融,進行暢快的對話,怎樣運用這笨拙的僵化的語言去捕捉那閃爍不定的藝術靈感。很久以前聞一多就說過:“我只覺得自己是座沒有爆發的火山,火燒得我痛,卻始終沒有能力(就是技巧)炸開那禁錮我的地殼,放射出火和熱來。”關於新詩格律化的實踐,便可以看作是詩人挽留“奇跡”的一種嘗試吧,那時他的名言就是“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著腳鐐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詩的格律》)由此看來,詩人已經清醒地意識到,“腳鐐”是請不來、也留不住“奇跡”的,他還必須再一次的等候。

   詩人懷著一顆為藝術的赤誠的心,焦急地等候著、呼喚著詩的“奇跡”的降臨,他已經覺出了一些疲憊,仿佛已經等了許多個“輪回”,但又毫無抱怨,靜靜地佇立著,哪管他天崩地裂、電擊雷劈,他象在地獄受刑一樣為那“一刹那的永恆”奉獻了整個的自我。於是,我們又分明看到了早年的“藝術底忠臣”。有人說,聞一多早就在社會革命的浪濤中拋棄了“狹隘”的“為藝術而藝術”的理想,其實,對於一位偉大的藝術家而言,他何曾會如此深刻地將藝術與社會對立起來呢,他又怎麼甘心因社會革命而剝奪了對藝術的熱愛呢?聞一多癡癡地盼望著,盼望著那真正的藝術的靈光,在天旋地轉當中,在地獄烈火的焚燒當中……這是一副多麼激動人心而又多麼悲壯的一幕呀!平心而論,在二十世紀的中國,如此坦誠的藝術家還是太少了些。

  聞一多在靈魂的痛苦中寫下了這首《奇跡》,但“奇跡”似乎始終都沒有如他想像的那樣撥開門扉,悄然來臨。這一等候,一直到了他倒斃在昆明街頭。由此,《奇跡》便成了詩人留給後人的一首“詩的自我總結”,詩的“絕筆”。不過聞一多能夠用他一如既往的真誠和坦白寫下了這寶貴的痛苦,本身就是一大“奇跡”,是中國現代新詩中的珍奇之作!

(李怡)

聞一多詩選

園內

序曲

你開始唱著園內之“昨日”,
請唱得像玉杯跌得粉碎,
血色的酒漿濺汙了滿地,
然後模擬掌中的細沙
從指縫之間溜出的聲響。

你若唱到園內之“今日”,
當唱得像似一溪活水,
在旭日光中淙淙流去;
或如村塾裡窗角的學童,
走珠似的背誦他的課本。

你若會唱園內之“明日”,
你當想起我們紫白的校旗,
你便唱出風旗飄舞底節奏,
最末,避席起立,額手致敬,
你又須唱得像軍樂交鳴。

寂寥封鎖在園內了,
風扇不開的寂寥,
水流不破的寂寥。
麻雀呀!叫呀,叫呀!
放出你那箭鏑似的音調,
射破這堅固的寂寥!
但是雀兒終於叫不出來,
寂寥還封鎖在園內。

在這沉悶的寂寥裡,
雨水泡著的朱扉,
才剩下些銀紅的霞暈,
雨水洗盡了昨日的光榮。
在這沉悶的寂寥裡,
金黃釉的琉璃瓦,
是條死龍的殘鱗敗甲,
飄零在四方上下。

在這陰霾的寂寥裡,
大理石、雲母石、青琅玕、漢白玉,
龜坼的階墀,矢折的欄柱……
縱橫地臥在蓬蒿叢裡,
像是曝在沙場上的戰骨。
在這悲酸的寂寥裡,
長髮的柳樹還像宮妃,
瞰在膠凝的池邊飲泣,飲泣……
半醒的蝸牛在敗壁上
拖出了顛斜錯雜的篆文,
仿佛一頁寫錯了的歷史。

在這恐怖的寂寥裡,
尪瘠的月兒常掛起在松枝上,
像煞一個縊死的僵屍;
在這恐怖的寂寥裡,
瘋魔的月兒在松枝上縊死。
在這無聊的寂寥裡,
坍碎了的王宮變成一座土地廟;
顫怯的農夫鬼物似的,
悄悄地溜進園來,
悄悄地燒了香,磕了頭,
又悄悄的溜出園去……
寂寥又封鎖在園內了。

寂寥封鎖在園內了;
風扇不開的寂寥,
水流不破的寂寥……
一切都是沉悶陰霾,
一切都是悲酸恐怖,
一切都是百無聊賴。

好了!新生命胎動了!
寂寥的園內生了瑞芝,
紫的靈芝,白的靈芝,
妝點了神秘的蕪園。
靈芝生了,新生命來了!

好了,活潑潑的少年,
摩肩接踵地擠進園來了。
餓著腦筋,燒著心血,
緊張著肌肉的少年,
從長城東頭,穿過山海關,
裹著件大氅,跑進來了,
從長城西尾,穿過潼關,
坐在驢車里拉進園來了。

從三峽底湍流裡救出的少年,
病懨懨地踱進園裡來了,
漂過了南海,漂過了東海,
漂過了黃海,漂過了渤海的少年,
搖著團羅扇,闖進園裡來了;
風流倜儻的少年,
碧衫兒蕩著西湖底波色,
翩翩然飄進園裡來了。

少年們來了,靈芝生滿園內,
一切只是新鮮,一切只是明媚,
一切只是希望,一切只是努力,
靈芝不斷地在園內茁放,
少年們不斷地在園內努力。

於是曙色烘醒了東方,
好像浸漸明晰的思想。
晨雞叫了,晨星沒了,
太陽翻身起來了——
金光鍍在紫銅蓋的穹窿上,
金光燃在龍鱗似的琉璃瓦上,
金光描在高樓頂的旗杆上,
金光灑在戰巍巍的松枝上,
金光吻在少年底桃頰上。

少年在太陽底蹕道之旁,
瞻望六龍挽著的雲耕發軔,
仿佛誠惶誠恐的村童,
遙望著帝王的法駕西幸,
無限的敬仰,無限的欣羡,
充滿了他那蒙稚的心靈。

早起的少年危立在假石山上,
紅荷招展在他腳底,
旭日爛燦在他頭上,
早起的少年對著新生的太陽
如同對著他的嚴師,
背誦莊周屈子底鴻文,
背誦沙翁彌氏底巨制。

萬籟無聲,宇宙在斂息傾聽,
馴雀飛下平地來傾聽,
金魚浮上池面來傾聽——
少年對著新的太陽,
背誦著他的生命底課本。

啊!“自強不息”的少年啊!
誰是你的嚴師!
若非這新生的太陽?

於是夕陽漲破了西方,
赤血喋染了宇宙——
不是賠償罪惡的代價,
乃是生命膨脹之溢流。

赤血喋染了宇宙,
細草伸出舌尖舐著赤血,
綠楊散開亂髮沐著赤血。
噴水池拋開螺鈿鑲的銀鏈,
吼著要鎖住竄遊的夕陽;
夕陽跌倒在噴水池中,
池中是一盆鮮明的赤血。

紅磚上更紅的爬牆虎,
紫莖裡進出赤葉的爬牆虎,
仿佛是些血管脹破了,
進出了滿牆的紅血斑。

赤血膨脹了夕陽的宇宙,
赤血膨脹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們在廣場上游戲,
球丸在太空裡飛騰,
像是九天上跳踉的巨靈,
戲弄著熄了的大陽一樣。

少年們踢著熄了的太陽,
少年們拋著熄了的太陽,
少年們頂著熄了的太陽,
少年們抱著熄了的太陽;
生命膨脹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們在戲弄熄了的太陽。
夕陽裡喧呼著的少年們,
赤銅鑄的筋骨,
赤銅鑄的精神,
在戲弄熄了的太陽。

於是月兒窺進了東園,
宇宙被清光浸滿,
宇宙晶涼的海水一般。
宇宙變了清光之海——
銀波進入了窗櫺,
銀波氾濫了庭院,
銀波彌漫了大自然,
宇宙沉淪在海底在。

哪里有楊柳?哪里有松柏?
這水似的晶藍的空氣中.
只有些曼舞的海藻,
只有些鵠立的鐵珊瑚,
拱抱著巍峨的大禮堂,
龍宮似的莊嚴燦爛。

龍宮底閶闔是黃金錘出的,
龍宮底楹柱是白玉雕成的。
哦,莫不是水國的仙人——
這清空靈幻的少年
飄搖在龍宮之東,龍宮之西;
那雍容閒雅的少年
躅躑在龍宮之南,龍宮之北?

少年浮游在海底在,
浮游在清光之海底在;
清光浸入少年底心裡,
清光洗在少年底身外。
滌盡濁垢,飲入清光,
少年便是清光之海。

聽啊!哪里來的歌聲?
莫非就是泣珠的鮫人———
莫非是深深海底的鮫人,
坐在紫黑的巉石龕下,
一壁織著愁思之綃,
一壁唱著纏綿之歌?

啊!如此纏綿的歌聲,
唱得海水底晶波戰慄,
唱得海樹底枝葉颼腥,
唱得少年不能仰首,
唱醒了少年底杳恨冥愁。

少年聽了纏綿的歌聲,
喚起了甜蜜的神聖的絕望,
或是熱烘烘的玄秘的隱憂,
一種沒由來,沒目的,
一知半解的少年愁——
為了茫茫的大千宇宙?
為了滔滔的洪水猛獸?
為了閘不住的情緒之流?
還是拋不下錨的生命之舟?

於是月兒愈漸躲入了西園,
樓房底暗影愈漸伸張彌漫,
列著鵝鸛陣的暗影轉戰而前,
終於佔領了淒涼的庭院。

院中垂頭喪氣的花木,
是被黑暗拘囚的俘虜;
鎖在簷下的紫丁香,
鎖在牆腳的迎春柳,
含著露珠兒,含著淚珠兒,
莫不是牛衣對泣的楚囚?

畫角哀哀地叫了!
悲壯的畫角在黑暗裡狂吠,
好像激昂的更犬吠著盜賊;
銳利的角聲在空中咬著,
咬破了黑暗底魔術,
咬破了少年底美夢,
少年們揎開美夢,跳起榻床,
少年們已和黑暗宣戰了。

哦!靜夜的角聲如何哭了?
將少年們底心臟哭融了,
五百個戰士底心臟融成一個。
樓上點著蠟燭,
樓下點著蠟燭,
少年們正在會議,
少年們正在努力。
三旗營底銅磬報盡了五更,
報導黑暗底行程將盡,
少年們啊!再點上一枝蠟燭,
便撐持過了這黑暗的末路!

曙光回了,新生命又來了!
一切又是新鮮,明媚,
一切又是希望,努力。
餓的腦筋,燒著心血,
緊張著肌肉的少年們,
憑著希望造出了希望;
活潑潑的少年們,
又在園內不斷地努力。

然後有一天園內的昨日,
隱入了蒙昧的歷史,
園內的今日取代了昨日。
然後風雲擾攘的天宇
終竟澈體澄清了……
雍穆的蔚藍臨照了一切。
無垠的蔚藍的天宇,
襯出了金碧輝煌的樓閣。

煥麗雄偉的樓閣
像似皇宮帝闕一般——
蓬萊的曉鐘鳴了,
文武的千官,戎狄的臣侄,
群在崔嵬的紫宸殿下,
膜拜著文獻之王。

肅靜森嚴的樓閣
又似佛寺梵宇一般——
上方的暮磬響了,
意志猛似龍象的僧侶們,
群在理智之佛像前,
焚著虔誠的香火。

哦,文獻底宮殿啊!
哦,理智底寺觀啊!
矗峙在蔚藍的天宇中,
你是東方華胄的學府!
你是世界文化底盟壇!

飄啊!紫白參半的旗喲!
飄啊!化作雲氣飄搖著!
白雲扶著的紫氣喲!
氳氤在這“水木清華”的景物上,
好讓這裡萬人底眼望著你,
好讓這裡萬人底心向著你!

這裡萬人還在猛烈的工作,
像園內的蒼松一般工作,
伸出他們的理智的根爪,
挖爛了大地底肌腠,
撕裂了大地底骨胳。
將大地底神髓吸取,
好向中天的紅日泄吐。

這裡萬人還在靜默地工作,
像園外的西山一般工作,
靜默地滋育了草木,
靜默地進溢了溫泉,
靜默地馱負了浮圖御苑;
春夏他沐著雨露底膏澤,
秋冬他戴著霜雪的傷痕,
但他總是在靜默中工作。

這裡努力工作的萬人,
並不像西方式的機械,
大齒輪綰著小齒輪,
全無意識地轉動,
全無目的地轉動。
但只為他們的理想工作,
為他們四千年來的理想,
古聖先賢底遺訓,努力工作。

雲氣氳氤的校旗呀!
你在百尺高樓上飄搖著,
近矚京師,遠望長城,
你臨照著舊中華底脊骸,
你臨照著新中華底心臟。
啊!展開那四千年文化底歷史,
警醒萬人,啟示萬人,
賜給他們靈感,賜給他們精神!

雲氣氳氤的校旗呀!
在東西文化交鋒之時,
你又是萬人底軍旗!
萬人肉袒負荊底時間過了,
萬人臥薪嚐膽底時期過了,
萬人要為四千年底文化
與強權霸術決一雌雄!

雲氣氳氤的校旗呀!
你便是東來的紫氣,
你飄出函谷關,向西邁往,
你將挾著我們聖人底靈魂,
彌漫了西土,彌漫了全球!

飄呀!紫白參半的旗呀!
飄呀!化作雲氣飄搖著!
白雲扶著的紫氣呀!
氳氤在這“水木清華”的景物上,
莫使這裡萬人忘了你的意義!
莫使這裡萬人忘了你的意義!

1923年3月16日二稿
1923年4月《清華生活·清華十二周年紀念號》

 
  這裡的“園”就是清華園,所謂“園內”就是指清華學校。在那裡,聞一多這位來自湖北鄉村的孩子第一次全面完整地接受了現代教育,激發了人生的雄心壯志,邁出了走向社會的第一步,因而對於“園內”,他是極有感情的。早在1921年,聞一多主編《清華十周年紀念號》時,就想寫一首描繪清華園及清華精神的詩歌,由於種種原因而未能寫成。留美之後,異域生活的不適更喚起了“孤雁”對家鄉、對母校的眷戀之情;特別是 當他看到國外的留學同胞派系眾多,互相內耗時,心中頗感失望,於是就格外懷念起在清華學校的歲月,於是便著手創作了這首《園內》。該詩長達314行,是聞一多作品中最長的一首,在1923年4月28日出版的《清華生活》(清華建校十二周年紀念號)上,《園內》位居卷首。不言而喻,聞一多也是在利用這個“紀念”的機會,對自己富有意義的清華生活作出詩的總結,同時也為母校樹碑立傳,給那些碌碌營利的學友一點警醒,給艱難掙紮的後生一些鼓勵。

  全詩由“序曲”及8個部分共49節組成。

  “序曲”共3節,分別概述“國內”的昨日、今日和明日,也就是對清華學校的大致回顧和展望。“昨日”的清華是清端王的私人花園,由於端王參與了義和團事件而被沒收,所以說“昨日”目睹了一代王臣的興盛與衰落,“玉杯跌得粉碎”、“血色的酒漿濺汙了滿地”,這都令人想起李後主的“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意境;“今日”的清華園已經成為了現代教育的重鎮,“象似一溪活水”,“在旭日光中淙淙流去”,在這之後不久,詩人曾把整個中國視作“一溝死水”,那麼,傳播現代文化的清華園就該是這溝死水中的一塊淨地了;對於母校的“明日,”聞一多更是滿懷憧憬:那紫白的校旗迎風招展,威武雄壯的軍樂破空傳來……在回顧與展望之中,詩人表達了對母校的無限深情、無限祝福。

  正文的八個部分可以說就是“序曲”具體的全面的展開。第一部分寫的是“昨日”的敗落與荒涼。中心意義即是詩中的“寂寥”二字。這裡是沒有聲音(“雀兒終叫不出來”),沒有色彩(“雨水洗盡了昨日的光榮”),沒有生機(一切都“像是曝在沙場上的戰骨”,月兒“象煞一個縊死的僵屍”),沒有歡樂(“長髮的柳樹還象宮妃”在“飲泣”),當然更沒有科學與文明(“王宮變成一座土地廟”),顯而易見,這一黃瓦朱扉的破園便是中國封建文明的縮影,經過幾千年的“封鎖”、戰亂和愚昧,中國封建社會完全被“寂寥”所籠罩,“一切都是沉悶陰霾,/一切都是悲酸恐怖,/一切都是百無聊賴”。

  第二部分敘述一群“活潑潑的少年”出現在“園內”,暗示清華學校的成立。按歷史來說,那是1911年的事。聞一多是1912年秋冬通過入學考試,在1913年秋天正式入學的,因此也屬於清華學校最早的幾屆學生之一,所以說,他對“園內”這些新的生命是頗有感情的,將它們描繪為“瑞芝”,“紫的靈芝,白的靈芝/妝點了神秘的蕪園。”

  第三部分敘述少年們的學習生活。在學校裡,聞一多是以勤奮求學著名的,“晨雞始唱,踞阜高吟”,就是他當時的寫照。詩人顯然將自己的這一追求作為“清華精神”的最可寶貴的東西:“早起的少年危立在假石山上,”“面對新生的太陽/如同對著他的嚴師”,莊周、屈子、莎翁、彌氏都是詩人當時最喜歡的中西文學大家。

  第四部分是象徵性的。昔日裡殘垣斷壁上那些乾枯的莖藤“仿佛是些血管漲破了,/迸出了滿牆的紅血斑。”少年學子在廣場上游戲,盡情地戲弄著“熄了的太陽”。這說明,在“園內”,這些少年已經茁壯成長,胸懷大志,精神健強,振興民族文化的重任將落在他們肩上。

  第五部分寫少年學子對人生痛苦的初識。先是一個夢幻般的境界,宇宙溶溶,幻化為晶藍的海洋,巍峨的龍宮金碧輝煌,少年如水國的仙人,自由徜徉,這似乎就是少年學生那特有的人生之夢。但是,隨之傳來的一陣哭聲卻擊碎了這片甜蜜,少年們開始了新的人生思考,正是這樣的思考使他們對社會有了新的認識。作為印證,我們不妨還可以參看聞一多《紅燭》中的一些篇章,如《雨夜》、《睡者》、《美與愛》等等,可以說那就是聞一多聽到“鮫人”泣哭時引發的思考。

  第六部分寫少年們“向黑暗宣戰”。當悲壯的畫角傳來,他們再不能安於床上的美夢了,靜夜裡“少年們正在會議/少年們正在努力”,“五百個戰士的心臟融為一個”,四外點著蠟燭……可以想像,這就是影射清華學生在“五四”前後的一系列社會活動。在“五四”學生運動潮流的推動下,原本是死寂一團的清華園內也活躍起來了,社團聯席會議舉行,選舉了清華學校學生代表團,聞一多被選入,擔任文書。在以後的遊行中,清華學生積極參加。全國學聯在上海召開成立大會時,聞一多也是清華學校的五位代表之一。這一個時期的政治活動給予詩人極大的影響,他也非常珍惜自己人生中的這一段時光。這裡象徵性地寫入了詩歌,看來是想喚起那一代青年人的共鳴,與他們取著精神上的溝通。

  第七部分是對清華園今日繁榮昌盛景象的描繪。經過一代少年“不斷地努力”,昔日衰敗不堪的校園已煥然一新,光明戰勝了陰晦,科學代替了蒙昧,就連那些歷史久遠的亭臺樓閣也重新披上了一層金輝。不過,這已不再是那專制的封建王族的府邸,它的主人就是現代文明、現代科學,是“文獻之王”和“理智之佛像”,詩人充滿激情地讚美道:“你是東方華胄的學府!/你是世界文化的盟壇!”

  第八部分是對“清華精神”的總結和對未來的展望。詩人寫道,“水木清華”的清華園已經與天空大地緊緊地融為一體,它吸取宇宙的精華,遵循著“古聖先賢的遺訓”,頌揚古老的中華文化,“在東西文化交鋒”的二十世紀,它儼然就是保存和光大民族精神、民族文化的旗幟,“與強權霸術決一雌雄”。詩人希望,清華學校所代表的中國文化終將向全世界輻射開去。值得說明的是,當聞一多以一個“鄉下人”的身份剛剛踏進清華這所留美預備學校時,還曾產生過諸多的不適,那時候,他認為清華學校未免“西化”了些,對傳統文化還重視不夠。但是如今,當他遠離祖國的時候,那些許的不適都煙消雲散了,剩下的只是詩人想像中的、理想化的清華學校,它的巍峨屹立正是他保持民族自尊心的必要條件。

  總的來說,聞一多的這首《園外》有三個方面的特點:

  首先是在思想上具有特定的目的性。該詩名曰“園內”,但卻不是對清華園歷史與現狀的全面而細緻的表現,它從維護海外學人(特別是清華同學)的團結,樹立民族自信心出發,選擇了有助於這一目的的一些特定的材料。比如詩歌格外重視清華人在承先啟後、除舊佈新這一歷史轉折期的巨大貢獻,特別突出了他們團結一致、並肩戰鬥的那些珍貴的時刻,也特別重視清華精神作為中國文化一部分的象徵意義。至於“園內”的其他內涵,比如教育制度、師長的治學風尚以及西方文化的介紹、學習等等,都略去不談了。──也許可以這樣認為,是聞一多寄居海外的“文化思鄉”促使他在抒情達志方面具有特殊的選擇性,清華已經成為了他心海裡的清華。

  其次是全詩盛情飽滿。詩句猶如江河般奔湧直下,雄渾遒勁、勢不可擋,特別是大量排比句的應用,更顯得磅礴恣肆。如“金光鍍在紫銅盍的穹隆上,/金光燃在龍鱗似的琉璃瓦上,/金光描在高樓頂的旗杆上,/金光灑在顫巍巍的松枝上,/金光吻在少年的桃頰上。”1923年,詩人在給聞家駟的信中說:“我近來的作風有些變更,……現在漸趨雄渾沈勁,有些象沫若,你將來讀《園內》時便可見出。”其實,外表沉穩、拘謹的聞一多本來就有一個熱情的、衝動的靈魂,只不過因為愛國思鄉的激發,這些內在的東西得到了比較自由的傾瀉罷了,而在更多的時候,他卻趨於克制,以致構成了外在的客觀、冷靜與內在的激情之間的奇特組合。

  第三是詩歌構思精巧,佈局嚴密完整。聞一多一向重視長篇抒情詩的結構問題。1923年,他在給吳景超、梁實秋的信中說:“我覺得佈局dessign(設計──筆者注)是文藝之要素,而在長詩中尤為必要。因為若拿許多不相關屬的短詩堆積起來,便算長詩,那長詩真沒有存在底價值。有了佈局,長篇便成了一個多部分之總體,a composite whole,(複合的整體──筆者注)也可視為一個單位。宇宙一切的美──事理的美,情緒的美,藝術的美,都在其各部分間和睦之關係,而不單在其每一個部分底充實。詩中之佈局正為求此和睦之關係而設也。”那麼,這首達314行的長詩又是按照什麼原則佈局的呢?據作者說,這從中國律詩中受了啟發,按律詩的起承轉合佈局的。全詩分為八個部分,正象是律詩的八句話,那麼,一首《園內》便仿佛是一首律詩的放大了。為了說明問題,我們不妨可以舉出一首律詩來對比分析,如王維的五律《觀獵》:“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回看射雕處,千裡暮雲平。”《園內》的第一部分敘述“園內”的衰敗零落,似一首律詩起興的首句;第二部分寫少年出現在“園內”,則是詩歌轉入正題的開始,如王維詩中的“將軍獵渭城”;第三部分至第六部分中寫少年們在“園內”的努力進取,是全詩的重點所在,正如同王維詩中將軍狩獵的主要經歷,其中,第三、第四部分寫少年的敬仰“太陽”般的嚴師和任意的“戲弄熄了的太陽”,第五、第六部分寫少年的“杳恨冥愁”與“和黑暗宣戰”,它們彼此之間顯然具有某種意義的對照比較,這也正符合律詩第三、四句和第五、六句間的對仗關係。第七、第八兩部分寫的是今日“園內”的光明與輝煌,是整個抒情的尾聲,它一再強調“莫使這裡的人忘了你的意義”,又給人餘音嫋嫋、久久不絕的效果,也令人想起中國律詩第七、八句的功夫,《觀獵》雲:“回看射雕處,千裡暮雲平”。李白《送友人》是:“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陸遊《夜泊水村》謂:“記取江湖泊船處,臥聞新雁落寒汀”,不嫌費事的話,我們完全也可以將《園內》改寫成一首五律或七律,並且能夠概括出長詩的主要內容。

  聞一多以中國律詩的結構模式來安排這首《園內》,也是他強烈的民族感情的表現。他曾致力於律詩研究,認為這是“最合藝術原理的抒情詩體”,他決心在自己的創作實踐中繼承和發揚中國律詩的藝術精神。

  聞一多創作《園內》是頗費了一番功夫的,他曾說:“為了《園內》,他兩個月沒有作詩,兩個多月的力氣都賣出來了,恐怕還預支了兩個月底力氣。”在當時的中國詩壇上,長詩甚少,所以說聞一多的探索就自然是對中國現代新詩史的一大貢獻了。雖然它還並不是新詩中的第一首長詩(朱自清《毀滅》早《園內》一年發表),但卻以它特有的氣勢和熱情博得了評論界的好評,有的甚至是“發狂似的讚美”。

(李怡)

http://www.guoxue.com/rw/wenyiduo/wyd03_10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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