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化〉

當我回到地球　人類已離開許久
被野放的寵物隔代遺傳著不解的憂鬱與溫柔
港口附近的海豚則急遽聰明起來
無辜的眼神閃著下一個文明的燈火

　　　　　　　　　　　　　　　　羅智成 〈新絕句‧地球之島〉摘錄

　　常常想著，生命中各自分歧的獨特個體，彼此遇合繁衍，這樣平凡而舉足輕重的歷程之於我與眾人類的意義為何。

　　然後想起W，與我所深愛的所有人，此刻棲息在何種風景裡？我們的身軀已然熟美，年華已然盛開，隱然等待著的只是一種結合後的進化，食衣住行的依傍外，最純淨的索求。昔日杏黃燈下，赤磚牆底，那樣羞澀闇然的情愫，體味淋漓的氛圍，對外是禁忌的語彙，向內是綻開的芳華，是人類必須透過情愛意識才得以樹立生命存在的價值。所有生命傳承都得透過軀體交媾，於是異性的色聲香味觸覺，像濡濕纖細的觸鬚滲透到靈魂思維的最底層，靜靜地沉澱，等待主動靠近的另一個靈魂到來。

　　這樣的過程著實需要所謂「美麗的吸引力」。有人認為美麗是抽象的糖衣、是種無謂的態樣，也許那只是溝通的憑藉工具之ㄧ，不單單指涉外貌，有時是更難以覺察的精神酵素；你並非絕對需要它，它卻可以幫助你找到你所需要的人，之後才能展開另一段體現精神上契合的旅程。

　　沒有伴侶的人，不必然代表不需要伴侶。《蒙馬特遺書》寫著：「身體成熟的那ㄧ點，身體的慾望是很容易對身邊的很多人開放的，因為那慾望是漫溢的，需要被滿足的。身體的慾望較不具排他性，但若無法與靈魂的愛慾相結合，會產生靈肉的斷裂。而性或熱情終不是單由身體發動的，真正的相互結合與給予，是由靈魂在發動的。靈魂真能相愛、相滿足、身體與生活的其他元素也自然被帶動而均質、協調、同化。」

　　也因此，人類真正的進化應該是建立在心靈與身體產生共鳴的基礎上，去找尋與選擇結合的對象，但其他旁枝末節或非意願下的結合，這種被動或不受個人主觀控制的，有時造成精神的衝突與矛盾，甚至價值觀的崩毀，此等苦痛在思想層級上反而更勝於靈肉合一的愉悅。

　　陳芳明在〈愛慾即真理〉說：「肉體並不可能分割愛與慾。在道德假面下，禁錮時的痛苦，釋放時的愉悅，都無法矇騙。身體永遠站在誠實的這邊，血脈裡的絲毫騷動，肉軀的任何搖蕩，都能細緻而深刻地感知。畢竟愛慾並不等同知識上的真與假，也不類同道德上的善與惡，而完全是屬於感覺上的美與醜。」

　　這諭示著愛慾是一種最能恣意體現真實人生的表演，是最有效的直接催化劑，對我們來說，最珍貴的不在於愛慾本身，而在其形而上的本質，這可能在告誡我們必須勇敢面對某些灰色地帶：情慾、人生、現實、破敗，最平凡處反而是真理是圭臬。出生、死亡、貧窮、疾病、飢餓，以及生命的傳承，在不起眼中見偉大，當愛與慾失去了人類用思想建構的意義後，生物仍然用最原始單純的方式繁衍，繼續遵循著優勝劣敗適者生存的法則，羅智成在詩裡的「進化」意義應是如此。人類的單純不單純、偉大不偉大，並非由我們下結論，只能說，人類特殊的繁衍意識，仍然建立在最原始的行為基礎上，無異於萬物。

　　不過D.H勞倫斯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自序中也特別強調精神與肉體的和諧是很重要的。他說：「在性愛中，精神是落後的；其實在所有肉體的行為中，精神都是落後的……只有在性愛的和肉體的這一點上，我們的精神是沒有進化的。我們現在得要迎頭趕上去，使肉體的感覺與意識，和這感覺本身和諧起來，使行為的意識和行為本身和諧起來。」

　　這裡再次強調了，人類進化的特出處，就是具有「意識」這回事，而其影響力遠遠超越情慾本身，也擴及了人類其他活動。〈愛慾即真理〉裡也說：「情慾可能不是生命的全部，它所帶來的重量卻往往是生命難以負荷。情慾的書寫，正是在於釋放生命的重量。」

　　宇宙光年，瞬變從未停息，安於這個世紀的我(們)，自以為進化已至幸福的高峰，當彼此驚覺所有的前進最後終究回歸原點，驀然回首，領悟書寫跟情慾其實同樣神聖而任重道遠，只是不同形式的傳承。靜靜地讀著詩，卻感覺那樣擲地有聲之後，當我脈脈繕寫某些即將離開五官與記憶的青春軼事，思維雖如鳴笛的火車漸去漸遠，畢竟，愛慾、生死，各種的進化(或停滯)，終究因為書寫而到達其他物種所不能達到的高度了罷。

【關於羅智成】
　　

　　羅智成，湖南省安鄉縣人，1955 年生。筆名成蕪，楚天闊。國立台大哲學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東亞所碩士、博士班肄業。曾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編輯，中時晚報副總編輯，及電台台長、製作人、電視節目製作人等。亦曾於文化、淡江、輔大、東吳等大學任教。現為閱讀地球文化事業負責人，作品有詩集、畫冊《光之書》、《傾斜之書》、《擲地無聲書》等，散文或評論《M湖書簡》、《泥炭紀》、《亞熱帶習作》、《文明初啟》、《南方朝廷備忘錄》、《蔚藍紀》，遊記《南方以南沙中之沙》。作品曾獲時報文學獎新詩推薦獎、優秀青年詩人獎、年度新詩創作獎等。
　　

　　楊牧說：「羅智成秉賦一份傑出的抒情脈動，理解純粹之美，詩和美術的絕對權威，而且緊緊把握住創造神秘色彩的筆意。」其文字風格適於處理在意識邊緣的體材，作品所強調的則是「為一個徬徨的社會尋求文化理想」。
(簡介資料來源節錄：詩路網站　http://dcc.ndhu.edu.tw/poemblog/　)

【2009.08.31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