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記憶的開始
　

　　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其實一直沒有忘記，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會咯咯笑個不停，倏地醒來，然後發現自己在作夢。童年記憶像河水悠悠一去不復返，嘩拉嘩啦無盡奔流，就在快要放棄夢中殘餘的片段時，我卻在住家附近的黃昏市場遇見她，頓時，好像一下子什麼東西都找了回來，卻又模模糊糊。

　　她的臉圓圓潤潤的，手上抱了個白胖的娃娃，身段豐腴不失風韻，我微微地笑了起來，沒想到這就是我國小的崇拜的對象在二十年之後的模樣。她站在刀仔的豬肉攤後方環顧四週，顯得相當悠閒。

　　「劉阿蔥！」我向她招了招手。
　　「王毓！」她的嘴張成Ｏ字型，顯然很是訝異。

　　刀仔俐落地把腿後肉掛上鐵勾，轉過身問她：
　　「妳跟村幹事有認識喔？」
　　「伊是我小學同學啦！就是圳底那一間國小啊！」
　　「我老婆我去年底娶的啦！有給她大肚子所以沒有請客。」刀仔很不好意思的一邊小聲說一邊包了一大團五花肉給我。

　　「瘦猴，原來你還跟小時候一樣愛吃肉，還要吃三層的！」她大剌剌地說，引來一旁許多攤販的側目。

　　蔥仔是我唸國小時候的同班同學，還跟我坐同一張課桌椅。蔥仔相當照顧我，總是會把便當裡的五花肉偷偷扔進我全是黃羅蔔的飯盒底，所謂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句話大概就是在說我。因為，我為了這塊肉，下課後得去她家教她妹妹阿蒜國文。


　　「沒想到搬走這麼久，為了嫁人又回來了。嫁雞隨雞啦，混口飯吃。」阿蔥好像不在乎似地搔搔頭，不過我看她的表情，對刀仔應該相當滿意才對。這時阿蔥大聲叫我：
　　
　　「嘿！瘦猴，」
　　「還記得大石頭吧？大石頭喔！」
　　「喔。」(就算忘了其他事，大石頭的事我絕對不會忘。)
　　
　　對大石頭而言，那可能是很遙遠的往事；然而，對我們來說，那一場轟轟烈烈的回憶卻將童年渲染成晚霞般地燦爛歡華，飽滿了每個人的青春。
　　
　　大石頭，本名石中，年紀大我們五歲。因為頭的比例，我們喜歡叫他大石頭，他也喜歡我們這麼叫他。

　　那天是國慶日，阿蒜吆和著住在附近的幾個老同學，搭上往東勢的公車，到了土牛，再坐計程車上山。

　　大石頭的家在新社，國小畢業之後他爸就領著他在山上種葡萄。國中的時候我曾經去過ㄧ次，迎著亮黃色的朝陽，大石頭勤快地工作著；他的身材越來越魁梧，是父親的好幫手。我深刻的感受歲月對一個人的洗禮，就在父子倆那黝黑的身影底下。這次去已滄海桑田，那裡雖然不是我的故鄉，我卻有一種近鄉情怯之感。

　　「瘦猴，」眼鏡仔從後頭拍我。
　　「昨天我老婆告訴我，她偷聽到我媽講電話，原來大石頭已經不種葡萄了。」
　　「什麼？」
　　「我媽跟我舅媽講電話，我舅媽跟大石頭的叔叔認識，他們……」
　　「你怎麼那麼囉唆阿！講重點啦！」阿蔥鬼叫起來。
　　「就是……」眼鏡仔嘰哩咕嚕的猛說了一陣。
　　「阿！煮咖啡？」

　　在聽到這關鍵性的三個字之後，全車的人都鬼叫了起來，把司機嚇的連紅燈都沒看見，就這麼闖了過去。

　　「沒關係啦！反正鄉下的紅綠燈都是參考用的。」眼鏡仔推了推眼鏡，安慰著魂不守舍的司機先生。

　　　司機緩慢彎進山區的產業道路，這裡人煙更為稀少，

　　「最近這幾年觀光業興起，很多人都在這裡開休閒農園，住在這裡的居民幾乎都被雇用成為員工。你們要找的那個大頭仔好像在農場作服務生的樣子。」

　　「以前我最愛取笑他的頭大，還常常唸大頭仔給他聽。」阿蒜愧疚的嘆了口氣。
　　
　　「大頭仔一粒珠，相打不認輸，
　　　舉竹篙撞金龜，金龜一下飛，
　　　大頭仔放風吹，風吹斷了線，
　　　大頭仔傢伙去一半。」
　　
　　我們朗誦了起來，司機先生也感染了我們的朝氣。「大頭很好阿，頭大的人有福氣，賺四方呢！」才剛說完，司機又神秘兮兮的靠過來。「偷偷告訴你們一件事，不可以告訴別人喔！」

　　「絕─對─不─會─說！」我們異口同聲。
　　
　　「他有女朋友了喔，很漂亮的布農族美女，她阿公好像是酋長。」

　　「什麼！」眾人又陸續開始鬼叫，每個人的情緒都過於亢奮，我有點擔心，暗中開始祈禱，希望我們能安全抵達。

　　車行蜿蜒，天色呈現澄澈的水藍，林間蓊鬱，空氣清新，大家忍不住此起彼落地讚嘆。

　　「天空是漂亮的藍色耶！」眼鏡仔推推鼻樑上的眼鏡，嘴巴張的好大。

　　「眼鏡仔，你從小住在山洞裡嗎？」我抱著肚子哈哈大笑。「不然你說你們那裡天空是什麼顏色？」

　　「很髒的藍色，接近灰色，有點霧霧的，像炒菜的油煙那樣。」

　　突然，本來想嘲笑眼鏡仔的眾人頓時陷入一片沉默，取而代之的是轟轟的引擎聲，以及廣播悠悠流瀉出的國語老歌。

　　「台中工業區那邊，污染太嚴重了啦，天都是黑的。我大女兒在那裡上班
，我去過一趟就不敢再去了，呼吸給他很困難說，」司機說的正是我們心裡想的。

「到了到了。」司機再度熟練的轉了個大彎。

　　大石頭的爸爸打赤腳站在門口向我們招手，看起來神情愉悅。

　　「大家進來坐，不要客氣，我們家石頭去上班了。」桌上的龍井茶兀自冒著蒸騰香氣。

　　「石頭聽說你們要來。高興地睡不著覺呢！」石爸爸轉身指著掛在牆上的畫，看得出來是最近完成的作品，畫裡是一群天真無邪的兒童，有高壯的、戴眼鏡的、也有綁著兩條辮子的，色彩鮮明，只是筆調有些剛硬。

　　「這是哪位名家的畫作呢？」說實話，從小我就沒有藝術細胞。

　　「名家？不要取笑我們，這是石頭上禮拜畫的。我看放客廳還適合，就把他掛起來。」

　　「我知道，那個戴眼鏡的是我，高高的是大石頭，綁辮子的是瘦猴，還有……」眼鏡仔湊近畫作，邊叫邊跳，看得可高興了。

　　我從心底慢慢浮起了暖烘烘的感覺，眼眶越來越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