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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紗】(三)
2018/07/28 21:30:59瀏覽784|回應0|推薦18

 玉笙一直在等祖父回來,也在日夜環繞的紙蓮花堆裡、誦經聲裡,試圖接受祖父長眠所帶來的改變。

 頭七後,小嬸白天一直縮在靈堂裡喃喃念經,只有夜裡出沒,身著靛青布杉,輕悄如魅,每回都帶上不同的鎮邪座金剛符之類,陰沉的眼神讓玉笙見著總覺驚懼,那已非平時和藹親切的鄉居婦人,而瞬間幻化成為冷峻銳利毫無情愫的奪魂使者,逡巡飄盪,捕捉任何顯得遲疑的靈,夢遊的、出竅的,一概斬殺不留活口。對玉笙來說,這樣的變化讓她感到失措。

 「阿嬸。」她縮著頭叫了一下,不敢靠近。

 小嬸偏頭瞄了一下,她還來不及退後就被伸手一撈,小嬸摸了ㄧ下她的臉,她感覺那雙瘦可見骨的手異常冰涼,沁骨的寒意一路鑽到腳底。

 「快發燒的樣子,是不是昨天落雨又去玩水,去睏一下,等一下吃完飯要誦經。」

 夜色鋪天漫地壓了下來,她關燈躺上床,就著月光,感到眼前出現許多陌生的風景。祖父身著硬挺軍裝,站在櫻花盛開的林蔭盡頭,朱老師穿著百合圖樣綴滿金蔥線的和服,她拾起掉落的手帕想還給老師,卻一個沒抓牢被逆風掀飛,玉笙轉身,發現手帕化成信紙,而老師跪坐在和室的榻榻米上,窗外罩著ㄧ片大霧,茂密的榕樹攀著外推的木窗伸進窗櫺,信紙潤潤鹹鹹的,眼淚流了多少?玉笙想著。

 深知身在情長在。

 信紙上這樣寫著。那樣以一種訣別的姿態,用整齊的小楷寫下的幾個字,每個筆劃的稜角都割裂她的呼吸,讓她的胸口窒鬱難耐。

 她拚命思索,背後卻是小嬸與父親叨叨絮絮的聲音刺過來,讓她無法專注對焦情人的面容,那樣生死相依的承諾,曾經改變誰的命運?

 「發燒了唷。」

「甘會煞到了?」

「等一下叫起來吃藥就好了。」

「讓她睏好了,叫阿宏顧著。」

「不行,阿宏是大孫,阿金師已經來了要誦經了。」

「那先出去吧」

 阿嬸跟父親離開房間之後,她幽幽轉醒,汗流浹背,好像房間都熟透而讓身體沸騰起來。

 頭七,子夜,掙扎起身。

 玉笙往外望,所有人全在院落外的空地,大家拿著竹枝敲打著地面,聚攏成一個轉動的圓,圓心燒著紙錢的熊熊火光,讓小嬸素服的臉看起來特別紅透。

 「子孫有孝順否?」

「有喔。」

「有代代出狀元否?」

「有喔。」

 所有人跟著誦經的道士叫喊著,吆和加上敲擊聲遠遠地傳過來,斷斷續續。她一閃神,恍惚之間看見有道異常纖細的影子穿越靈堂延伸到走廊外,玉笙走過去,影子便躲了進去,她停在一大盆澆了水的沙盆前,看著裡面淺淺的小腳印,像是小動物踩踏過的足跡。對大人來說,靈前是禁區,病死的老人尤其不吉利,孩子進靈堂是要捱罵的。

 看到小嬸從外頭小碎步跨進來,原本有些害怕,想要跑卻動彈不得。

 「阿爸真的返來了,」小嬸眉頭皺了一下,看看她,沒說什麼。

 「是兔子的腳印嗎?」父親低頭檢查。

 阿宏,把阿笙帶回房間。」小嬸交待著。

 堂哥還催她:

 「走吧,不然阮阿母要罵人了。」

 她想走,好不容易跨出一步,身子一軟又倒了下去。高燒,一連發三天的冷汗,醫院的藥加上食物全吐了,最後灌下小嬸去廟裡求來的符仔水,居然漸漸退燒。那幾日她未曾如此難受過。不停在夢裡奔跑、哭泣、無意義地想念,還要抵抗夢境外頭的誦經聲、爭吵聲、各式物品搬移的撞擊聲。第四天早上她不知怎麼就醒了過來,阿宏在外面大叫:

 「阿笙!朱老師來看妳了!」

她一坐起來,就看到朱老師往裡頭走來,看起來很擔心的表情,小嬸跟在旁邊,有點敬畏的味道。。

 朱老師來到她的床前,輕輕握著她的手。

「這個囝仔讓老師操煩了。」小嬸說。

「不會不會。」

「伊阿爸要帶她去山下,下個學期會轉學。」

「也好。這麼聰明的孩子留在這裡也可惜。」

「老師,你不要生氣,伊阿公之前對你的冒犯,伊癡呆的症頭已經很久了。」

「不會啦,伊人很好。」

「前世債阿,像我這款歹命人,一世人註定在這。」

「不好意思還讓老師來,若不是阮阿笙一直叫著老師的名字,怎麼好意思讓老師來,都要嫁去好人家的人了還來喪家,實在抱歉……」

「大姐,我給老先生上個香吧。」老師打斷小嬸的話。

上完了香,老師又過來看她。

「那麼想老師阿?那就要趕快好起來,回學校上課。」

「那個手帕掉了。」她昏昏的,想把事情問清楚

「什麼手帕?妳的手帕?」朱老師問。

「不是,後來變成一張紙。」

「什麼紙?」

「妳的心換我的心,紙濕掉了,」

「飛走了變成手帕。」
「老師你不要跑,腰帶上的蝴蝶會飛走。」玉笙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說,那只是一股衝動。

老師忽然震動了一下,抓著她的手開始掉眼淚。

「有金蔥線綁著,不會飛走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不想走的。」

「他後來走了嗎?」阿笙問。

「走了。一定要走」

原來,夢裡的男人真的走了。那麼老師好可憐噢,老師又為什麼會在那裡,那裡是怎麼樣的地方?而老師又怎麼會進入她的夢?她還沒辦法想太複雜的事情。她還在感覺夢裡那片濃烈的霧,懷著阿公愛聽的日本演歌式的憂愁,讓人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而不自知。

 「老師你不要想太多,我阿爸一切攏是黑白講,伊常講自己是文昌帝君下凡救世,這麼厲害的人怎麼連中學都考不取?老師有大好的前途,若有前世也隨它去,今生好好打拚最要緊。」

 「我了解。」

 老師握著小嬸的手互相勸慰的同時,她看見阿久哥站在外面想進來,眼光一對上卻又一溜煙地跑掉了。後來好一陣子,她跟阿九哥什麼話也對不上,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被詭異的夢纏住,反而是搬到山下後,書信往返熱切了起來。

 阿久哥說,或許有些人,天生適合靜默。所有關切都是多餘,你只需在心底盼望他一生平安,才是最好的對待方式。

 朱老師就是這樣的女子。

 班導師朱老師素來嫻靜不多話,身形柔弱個性娟秀。玉笙特別沉浸在她專注講課的樣子裡,不卑不亢、充滿抑揚頓挫的說話語調,以及圖文並茂的板書,讓課本裡的故事彷彿遊走在課堂中,鮮活淋漓。

 記得祖父過世隔日,玉笙下午開始請喪假。下了課,朱老師收起麥克風,玉笙走向她。

 「老師?」

「嗯?」

「什麼是緣分?」

 朱老師望著她,似乎遲疑了一下。

「為什麼問這個問題?發生了什麼事嗎?是不是阿公過世你覺得難過?」

玉笙搖搖頭。

「妳年紀還小,長大就會了解什麼是緣份。」

「可是,我阿公說他跟老師沒有緣份,請老師一定要原諒他。」

「老師,為什麼妳跟阿公沒有緣份?妳會原諒阿公嗎?」

「玉笙。」老師蹲下來撫摸她的頭。

「要下雨了,趕快回家把功課作完,老師明天要檢查。知道嗎?」

「好。」

然後她看著朱老師快步往外走,一邊還揉著潮濕的眼眶的側影,有種奇異的感覺浮上心頭。

 她忽然想起,信紙上那熟悉的字體,是朱老師的字。信紙的背面其實還寫著這麼一段:

 「從不認為有交集的時空,卻在某個點交會而相知相惜;以為一輩子將相互扶持,卻在某個意外裡失去消息;以為從此斷了線的人,卻在不經意間再遇見最初純淨的熱情。你讓我如何面對這樣困躓的命運?又如何相信這份感情仍然能接續?」

 「玉笙,妳什麼時候回來?我們還要一起玩嗎?我陪你玩家家酒。國文老師朱老師沒有來上課……」

 父親帶她搬離桐仔腳往山下小學就讀時,還在山上的鄰居阿久哥的信,總是她第一線消息來源。玉笙因此得知,朱老師取消了與未婚夫的婚約,割腕自殺未遂後調離學校。

 她一直在想,信裡朱老師所面對的感情,究竟屬於誰?那個謎樣的臉孔屬於夢,亦或現實?

 而自己呢?

 教授?阿久哥?或者其實根本不屬於誰,無論誰都只是過客?這樣面對感情,是否太過倉促,或不夠深思熟慮?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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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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