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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7/04 17:58:30瀏覽1053|回應2|推薦19 | |
已經入夜了。這一個月來,厝裡的氣氛十足的詭異。 「嗚……」 院落裡的荔枝樹下,七隻大狼狗不約而同的發出哀淒的低鳴聲,這讓寶銀覺得毛骨悚然。 「哭夭!三更半暝黑白叫……」寶銀臃腫的身軀縮在被窩裡,嚇得直發抖,心裡暗自咒罵,卻沒有勇氣下床。家裡養的狼狗變成這副模樣,這已經是這個星期的第三次。 她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又想到丈夫白天說的話, 「你到底有什麼好怕?就算阿母回來也沒啥好怕。」又一臉鄙視的說:「你不做虧心事就不用怕啦!」 她自認是庄內屬一屬二的孝女,她也逢人就說。 寶銀就住在母親破落三合院的隔壁,雖然是湊合著用自家的地隨便蓋了住,畢竟是樓仔厝,還比三合院強的多。還住在三合院的時候,她最受不了下雨的日子,雨水滴滴答答落到屋內,床板和地上全是濕漉漉的一片,用各式各樣的臉盆、水桶接都一樣。 於是她常在睡夢中看著雨水變成怒濤巨浪向他湧來,彷彿要吞沒她,驚恐中,忽地醒來……。 「阿姐,落雨了。阿母叫你去拿水桶。」大弟阿清跑來搖醒她。 「現在半瞑呢?」 「沒法度!我現在要跟阿爸去補厝頂呢!」 外頭淒厲的雨聲和著她的哭聲。她不想就這樣埋葬她的青春。她十六歲的生日就這樣黯黯淡淡的過了嗎? 狗吠聲漸歇。 決心擺脫貧窮,她到了城裡工作。家裡的一切大小事務都由阿清一肩擔起,寶銀覺得理所當然。家裡的長子本該挑起重任。 平時阿清總是家中最忙碌、也最勤快的人,從來沒聽見他有半句怨言。阿母也放心把所有事都放給他做,自己倒清閒起來,每天睏到日頭照屁股才起床。 有一日寶銀早上走到廚房,桌上空蕩蕩的。她叫住抱著一堆柴的阿清:「你是要乎我餓死是否?」 「你餓你自己煮!我種菜還要擔菜去賣,好腳好手攏不知影做,不問我呷沒,只會顧自己肚子餓…….」平日好脾氣的阿清突然不耐煩的叨叨絮絮念了一堆。 寶銀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但還是擺出大姐的姿態: 「緊煮啦……等一下阿爸阿母也要吃。」 實際上他並不是大姐。真正的大姊寶金在小時候就生病死了。 她對自己擁有大姐的權力感到驕傲。她擁有了指揮權,擺脫了終日勞動的日子。再加上她懂得討好阿母,阿母也從不管她。 寶銀二十歲那年,嫁給工廠裡一個五十好幾的外省管理員。阿母是極力反對的,事後寶銀也非常懊悔。當初看他小有積蓄,能給她她想要的生活,沒想到他全身上下一堆的病,平日生活更是十分簡樸,一個錢可以打四十八個結。那些積蓄只為了以備不時之需。想當初他向她求婚,她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我還要養阿爸、阿母」一邊說心裡一邊想:你有錢養我嗎? 沒想到,他也淡淡的說了一句:「我會好好孝順阿爸阿母的。」她以為這代表他有錢供她揮霍,供她過好的生活。 她不甘心。 寶銀想起家裡的地,夠她蓋一間房子。於是楚楚可憐的跑回家。 「阿銀……..你…你還有臉回來!」寶銀的阿爸氣的要死,拿著掃把衝出來。 「世間哪有查某仔出嫁後還住在家裡的?」阿爸還是氣的全身發抖,整個臉漲的通紅。 「絕對不可能讓你住厝內。」阿爸立場堅定。 「我不會住厝內的,」她也不想再住這個隨時要塌下來的家。「不然厝內旁邊的 那塊地讓我起厝,我可以就近照顧你們。好否?」她試探性的問。 「你愛享受又懶惰,跟你阿母同症頭,給你就敗了。再說這地也要留給阿清,根本輪不到妳,你免肖想。」 「伊明明就孝順,乎你說的沒一塊好。」寶銀的阿母對於自己丈夫的指責有些惱怒,一氣之下,支持寶銀的立場更為堅定。 「我做主乎伊起厝。」 你做什麼主?」寶銀的阿爸覺得這母女倆簡直不可理喻。 「反正阿清會娶某,伊做事業也要在外頭,搞不好不住家裡。再說這間厝早晚也會敗,反正也是要敗,不如讓我起厝孝順你。若是阿清以後想討這塊地,我再還給他。」 「你……不可能……….我不會答應………..」寶銀的阿爸何嘗不知道女兒的心思。 「阿泰整暝整日沒看見人,地給他也沒效。阿珠阿琇他們也要嫁出去了,最後守在你身軀邊的也是我。」寶銀怎麼可能輕易放棄。 「是阿是阿,」寶銀的阿母趕快幫腔。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寶銀的阿爸已經受不了,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倒地不起。模糊中,他看到阿清躲在門後一臉的青綠,最後聽到了一句話:「阿銀,妳免驚,妳就返來住。」他當然知道是誰說的。 她拽著丈夫尉喬正大光明的回家。她知道阿爸還倒在床上,對阿爸輕聲細說,絲毫不敢大意。 刮起了九月的風,荔枝樹葉被風刮的漫天飛舞。寶銀的阿爸在屋裡咳個不停。 起厝的工程低調進行。 她記得尉喬問他:「我們為啥要搬回來?」 「你忘了嗎,我要照顧我爸我媽。」 「那幹啥蓋房子?」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家那破屋子哪能住人?房子蓋好了將來把阿爸阿母接來一起住。」 「我們沒那麼多錢蓋房子。」 「你不是有一筆錢?」 「那不能動。不能。」 「你幫我孝順我阿爸阿母,我以後跟你一起孝順你阿爹阿娘。」寶銀不停賣笑。 「好吧。」 真是押對了寶,寶銀心想。「還好沒嫁錯人,有好厝可以住了。」寶銀長這麼大從來沒著麼高興過。她竊竊的笑,經過阿爸的房門,不忘偷偷往裡瞧了一眼。冷不防阿爸朝她狠狠瞪了一眼,她頓時從頭頂冷到腳底板。 寶銀本想逃開,忽然想,以後要住在阿爸旁邊,可不能樹敵。再說,自己也不想背上不孝的罪名。 「阿爸。」她鼓起勇氣走了進去,顯的有點畏縮。 寶銀的阿爸把乾癟的臉轉向窗外,還是餘慍猶存,一點都沒有理她的意思。 「靠你還不如靠阿清。」 「地現在也已經讓我起厝了,孝順你也是我應盡的責任。」 「誰說那是你的地?誰說的?誰說的.」 寶銀的阿爸快要從床上彈起來,寶銀趕快把她壓住。 「不是啦,那地還是阿清的地,我會還他啦 !」 「阿爸,相信我。」 老人沉重的咳嗽聲在屋裡迴響,寶銀踏出房門,卻是神清氣爽的了。 她覺得對得起自己了,心中隱藏的一絲愧疚也凐滅無蹤。
「阿銀,妳返來了?」 「沒辦法,阿爸生病,阿母身體不好,我想回來照顧他們。」 「看不出來呢!以前那樣一個任性不聽話的查某囡仔,會變成今日這款。」 「你那有錢起樓仔厝?恁頭家給你的?」 「對啊。起厝給我阿爸阿母住。伊說伊要和我一起孝順阿爸阿母。」 「這種人難找了。」 「不過我阿爸不諒解我,伊說那地是要給阿清的,說我霸佔他的地。我沒有,真的沒有。天公伯有看見,我沒有阿。」 「地本來就是給阿清的,我知道。」她再一次補充。「我說我會還伊,阿爸就是不相信。唉!阿爸身體不好,再住那裡也不是辦法。」 「可是你的厝蓋在那塊地上,那塊地以後要給阿清的阿?」阿菊嬸一頭霧水,想把事情弄清楚。 「就說了會還他了啊!」寶銀有點不耐煩。「再說要不是為了照顧阿爸阿母,我在外面享受就可以了,何必回來起厝?」 阿菊嬸一聽,連連讚許寶銀的孝順,再好言好語安慰她叨叨絮絮的一串委屈。 寶銀就這樣勤於在庄內走動。這樣的對話在其他鄰人的家裡,也大約是一樣的。 她估算尉喬的積蓄大約只夠起厝。想在外面買厝或買地起厝根本不可能。想一想只有將就在家裡那塊值不了幾塊銀的畸零地起厝。雖然小了點,總比沒有好。 「你說只用一點點的......起厝花這麼多錢啊?我們那裡可以蓋一整條街了!」尉喬滿頭大汗,。 「那是你們那裡,不是我們這裡。」寶銀頂了回去。後來發現不對,趕快安撫他:「好啦好啦!我趕快回去工廠賺錢還給你嘛!」 實際上不去工作也不行了。尉喬快要退休,養老金又被她挪去起厝。 「早知道這樣就不嫁他了。嫁了比不嫁還艱苦。」寶銀心裡老大不高興的埋怨著。想著想著,也到了上街做頭髮的時間了。 「起厝起厝,你阿爹說不讓起厝……」尉喬不停搖頭嘆氣,喃喃自語。 寶銀嘴角泛出一絲冷笑,心裡想:「這個老猴還真的挺孝順,每天兩個老人比手畫腳聊個沒完,連台灣話都學了皮毛。我看我這個查某仔還不如伊,乾脆伊去給阿爸作乾兒子算了。」 一邊想著,她順手撈了一個葡萄紫色滾金邊,繡了兩朵大紅牡丹的皮包起身準備出門,緊身的洋裝襯托佼好的身材,耀金色的細跟涼鞋喀拉喀啦響著,紅艷艷的蔻丹晾在腳上,刺得教人張不開眼。 阿清當兵去了。照顧阿爸的擔子全落在尉喬的身上,實際上兩人都是病痛一身,也可以說是相互扶持。 她老覺得新厝不如想像中的舒適,甚至有點寒酸,住起來心不甘情不願;但厝邊可不這麼想。有些人甚至認為:能住到這等好厝是天公賜與的福氣。
「阿姐,我寄在你那裡的八千元可以還給我嗎?」 「什麼八千元?沒有的事。」 阿清急了。他早知道阿姐是這種人。 「有啦,姐夫可以做證。」 「那八千元有多少?阿爸看醫生免錢?兩老生活免錢?那破厝三日兩日就漏,補厝免錢?我做查某仔的幫你照顧阿爸阿母,你不用貼我一點?阿泰一天到晚找我討生活費,我比你還窮。」 阿泰這個弟弟遊手好閒,連阿清都管不住。 「可是我都有寄錢回來阿?」 「還有,」寶銀不甘示弱的補充:「你姐夫也是三天兩頭的住院,我有黑白花嗎?你做兵拿的那幾毛錢阿爸阿母怎樣生活?」 「你好好照顧阿爸阿母,我走了。」阿清又無奈又心痛,轉身要走。 「你賺錢記得寄回來給阿爸阿母,知影否?」 阿清摸著隱隱作痛的胃,每天省錢吃泡麵的結果是這樣的下場? 阿清越走越快,越走越遠。還聽見寶銀在叫他。 「我甲你講啦!你免想存錢在外頭買厝,你不可能啦!還是返來住。」 阿清娶了老婆,過了七八年,居然買了厝。 「哼!有幾個錢在外面買什麼厝?都不知回來。」 寶銀頂著肚子上幾斤的肥肉這麼說。她現在胖得十足像個大腹便便的懷孕女人。 鄰人開始對寶銀議論紛紛。有人說她孝順,也有人說她只是做做樣子。 只不過正當眾人羨慕起王家兩老可以住好吃好享清福的時候,卻還是看見他們依舊溫溫吞吞的待在舊厝。 「你阿爸阿母怎樣不住樓仔厝?」菊嫂去找寶銀,她這個人習慣有話就問,一點都不能藏事。 「有阿,搬去住了兩天,說是住不習慣,又返去舊厝住了。天公伯有看見,他們自己不享福,我有什麼法度?」她叉了腰,氣呼呼跟菊嬸抱怨了半天。 「我又不能把他們押過來住,不能阿,是不是?我還一天三頓準備好給他們吃,還有,阿爸看醫生的錢也是我出的。我出的呢!」她還想講下去,一見尉喬出現在門口,頓時噤聲,推著菊嬸往門口走。 「你阿爸阿母.......」 「改天再說。」 「慢走。」 菊嬸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地離開了。 她沒好臉色,坐下來將雙手斜插在胸前,斜眼看著尉喬。 「我問你,你為啥不讓阿爸吃水餃?」尉喬首先發難。 「還有一大盤呢!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把水餃藏起來。」尉喬從櫥櫃最裡層把亮晃晃的韭菜水餃拿了出來。他親自桿的麵皮、包的餡料,他能聞不出來嗎? 「那是你阿爸!你對他這樣?還叫兒子把水餃藏起來?你做什麼阿母?」 「我只是想留一點給阿富,阿母疼子有什麼不對?」 「阿母說給阿公浪費,」阿富話說了一半,看到寶銀利箭一般的眼神射過來,趕快把話吞回去。 「我當初怎麼會看上妳?」 「要不是你有幾個錢養阿爸阿母,我才懶得理你。你說,是誰拖累誰?你生病花的錢是起厝不知多幾倍的錢?」 說時遲那時快,一根已經折彎,表面蝕鏽斑斑的鐵湯匙朝她凌空飛來,她直覺的伸手一撥,卻一個沒留神,砸了腿,腿上出現一條清晰可見的血痕。 「阿爸?」 她抬頭一望,阿爸巍巍顫顫站在門口,豆大的汗珠不停從他稀疏的眉間滑落。 「你把我的錢花得乾乾,連阿清寄回來的錢你也污去,你有良心否?」 寶銀氣極,她的腿劃成這樣,以後怎麼見人? 「阿母,你也替我說說話呀!」 寶銀朝著氣喘噓噓追過來的阿母大聲一吼。 大家都沒再說什麼。 大家都不看好阿爸能熬得過去年年底,但他到底是熬過來了。 但就在除夕夜裡,阿母在夜裡昏倒。 起初寶銀只知道阿母胃不好,常鬧胃痛,如今看著滿地的血跡,想起阿母吐血的狀況,她簡直不敢想下去。 阿清撇下老婆小孩直奔醫院,繳了醫藥費,又匆匆奔向舊厝。 「你阿母怎樣?」 「很危險。」阿清據實以報。 「阿母攏嘸看醫生?」 「阿銀都說沒事,都拿胃乳給她喝,要不然就吃止痛藥。」 阿清轉身看著寶銀。 寶銀頓時發慌,她不是故意的。阿母那麼疼她,她不會故意造成這樣的局面。只是,每次阿母跟她要錢看醫生,她總是心煩意亂。阿母放在她那裡的一點存款已經被他拿來跟城裡人投資,誰知不但成本收不回,反而賠個精光。 阿母死的不瞑目,她知道。 阿母出殯後的第三天,她以同樣的方式被大家抬到醫院。 寶銀想回答卻說不出話,只感覺臉麻麻的,任由口水滴滴答答流了滿嘴。 她那天不該咒誓的。她想。 「妳那隻嘴最會說話,騙我騙了一世人還不夠?」阿母曾經氣沖沖對她說。 寶銀萬分委屈。因為阿爸阿母,她一輩子困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阿清倒好,在外面發展享受。 「妳不能霸佔這地。就算阿清放棄也不行。妳咒誓妳若不還,一世人那隻爛嘴就歪得不能說話。」 連阿母也不支持她了,她失去了穩當當的靠山。 她真的跪在祖宗牌位前認真的發了誓。 祖先在懲罰她了。 一定是的。 天色矇矇亮,寶銀艱難的翻了身,從窗外看去,東方透出了純潔的白色。 事情該結束了。 阿清把阿爸接過去以後,寶銀才發現,這地居然是公有地,要繳租金的。 她翻起身。 「給阿母上柱香吧!也許她昨晚真的返來過。」 「順便跟她說我的嘴不應該是歪的。」 「真的不應該。」 「不應該。」 寶銀走向客廳,她又是神清氣爽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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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