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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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5/05/05 10:06:46瀏覽603｜回應0｜推薦8 | |
| 幻想自己是ㄧ個蒼白少年，氣性ㄧ起，會拿機車鎖、藍波刀跟人幹架。我對那生活竟有著深深嚮往。」 ─吳鈞堯〈暗示〉 雨咆嘯奔流著，風很大，在我來不及拒絕時掀開帘布急撲進來，水也注滿窗櫺，頹坐在床上注視網格般的光影，對著灰面潮濕的鬼天氣從未抱怨，反而有種不可抑制的衝動想爬過家的圍籬好好淋他ㄧ場，彷彿只有如此，苦澀的枷鎖才能暫時獲得解脫。百無聊賴於是翻箱倒櫃，國中畢業證書應該隨著輾轉遷徙已流離至不知名的掩埋場，畢業紀念冊仍健在，昏黃扉頁，記憶的垛口─西瓜皮貼著過度服藥導致浮腫的臉，擺在異常險弱的骨架上，我們這樣巍巍顫顫架起倉皇之梯，步步謹慎，如履薄冰，因為深淵很遠，也很近。 青黃不接，是國中生之色。校門接鄰鼎沸菜市仔，大小攤販的吆和聲左歪右倒地交疊，伴著魚腥沾染明星花露水的詭異氣味。各式時蔬則於狹小巷弄盤據為王，高跟拖鞋的踢踏聲濁重遲鈍，隱約還聽見歐巴桑氣急敗壞尋覓小孫子的呼叫，所有的一切亂烘烘挨擠成早市風景畫。我必須一再側身，奮力越過像是黑市金三角的黏膩與漆黑，才能順利到達學校。那時章仔總已出現在場子裡睥睨一切，擁有一張斯文的臉龐，卻渾身殺氣的男生，流氓，或說是存活在卑微下的可憐動物。 「幹！走路要看路啦！」章仔叼著煙，被匆忙趕路的我撞上，冷不防扔過來一個白眼。 「我……」 「這個拿去給陳玉燕。」他拿出皺巴巴的粉紅色信封塞到我手裡。 這是我首次，也是最後一次與章仔的交談，感覺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那時學校放牛班的男生以章仔為首，聲勢浩大，身上的傷疤是輝煌的記號，由於成為被教育遺棄的孤鳥，只有在逞凶鬥狠的神氣中尋找自我價值。可我仍曾經在學校的後圍牆見識傷痕累累的兩幫人馬，那時大家狼狽不堪，天色慘慘，眾人無意識地哀嚎喘著大氣。落了水的猴子跟菜市仔被踐踏的碎爛葉子沒兩樣，生活於邊緣的人那樣的情緒我至今才能深切體會。 阿燕把信紙交給我看，荳蔻年華有一種光采散發出來。我檢視著，不驚訝他複雜的過去卻歎著他的文筆。 「燕： 常幻想式地自慰，如此才能切實與我不堪的過去共存亡。過去沒有答案，未來也不會完美，我只想把握現在，與你的天真一起活著，這樣就算明天我面對死亡也無憾了。 章」 「他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他很喜歡妳，是很深的那種喜歡。」我低下頭輕輕的說。 匆忙的日子無法被解釋，總是趕著推開韶光的門，才發現過去都是誤會一場。 章仔幹架為了生存、為了養家的保護費、為了不服輸。他的天空困境重重，不知明天日出何方。我曾經嚮往章仔四處遊蕩的豪情，起碼我可以從升學壓力中遁逃一陣，就算是精神外遇也好。後來才發現，章仔身手再敏捷，思想再灑脫，只要進了黑暗處、兄弟圈，就陷入泥淖，再難以脫身。縱使如此，章仔仍有夢。他想做個居高臨下的人物，正正當當往上階層爬，像電影裡大人物一樣呼風喚雨，如此他的弱智母親與聾啞弟妹便不再受人欺凌。 阿燕談起他，就是偶而抽煙打柏青哥，發酒瘋惡狠狠揍人，醒來又像個小孩摟著她哭，總懷疑自己遺傳母親痴傻因子，才被生命踢到角落。阿燕妳是同情他還是真愛他呢我問，每次問總也沒個結果。畢業了眾人也失散，關於他的消息只如零星火花，唯有年節時候偶而見著返鄉的阿燕，才能得個伶仃音訊。 多年以後孤身北上，棲身於靜謐車廂中，除了車輪與鐵軌相擊扣隆扣隆的聲音與節窗A其他一切都已掠過眼、掠過耳，從來不曾屬於我，只感到很純淨的寂寥，那一片記憶就在我望向窗外的同時，如海市蜃樓，在朦朧的煙雨氤氳中暈開成漬，喚醒我沉睡已久的嗅覺，泛潮的空氣終於又滿佈腥羶。轉頭，風城的消息剎那呼呼捲過小小的竹北站牌。 而後烏雲以近乎凝滯的速度，黑沉沉地舖天蓋地，隨即落水滔滔擊窗如獸，刷刷幾乎崩裂車體、浸透與我與他所有相關，回憶已經凋零，唯有不羈的習氣、與可怖的血味仍然反覆消融而後重生，在以前十五歲的我們，及未來十五歲的他們。台北，還有一段不算短的路程，搖晃著再搖晃著，人生還沒走完。 已不太記得畢業典禮如何索然，當阿燕的哥哥將開山刀架在章仔頸間，才恍然醒來。章仔傲骨，眼神堅決銳利，機車大鎖緊緊抓在手心，阿燕躲在我身後抽抽噎噎，哭得滿臉花透，夾雜全身狼狽的汗，圍觀的群眾壓過來，呼吸都有慌張的味道。接著，殷紅的血汨汨順流，濡濕章仔上衣、短褲，滑到皮肉已綻的腳邊。阿燕被迫墮胎，生澀不見光的戀情戳破之後失去夢幻。我上了省中而阿燕沒有升學，殘缺青春裡的感情最殘忍，雖然衝動卻也刻骨銘心。章仔傻，阿燕也傻，我只是個無奈的旁觀者，靜靜咀嚼這一切。現在一切都要離開了，我仍在往上爬，他們是否仍猶豫著風的方向？就如章仔在我的畢業紀念冊裡留下的：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世事果然茫茫。火車搖阿搖的到了台北，人生仍走不到一半。 「阿燕懷孕了。」 那天他叼著煙與我對坐在夕陽裡。白樺樹在身後搖曳。章仔的影子長長地拖行，晚霞張著沉謐的光。該是青春卻滄桑，我們感悟不能左右的命運如此乖舛，或許我們曾經應該得到什麼，因為阿燕或者因為我自己？ 終究沒有勇氣說。 而後無語。 因為暸解而心痛，似乎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與阿燕對坐在咖啡館的炎炎午後，我平靜地聆聽彷彿自另一個國度傳來的消息。跛了的腳未曾影響逐夢之心，章仔選擇了他的路，以敏捷之姿，攀梯上鷹架，睥睨腳下的世界，構築他人樓宇以滿足自己永遠無法完成的天空。同時間播放著阿姆斯壯的What a wonderful word，一切美好運行不息。 火車顛簸載運我遠離小鎮，於是我是台北人，是故鄉客，一切都衰疲。曾經試圖凝聚關於我們有過的交集，可惜肉身總與年歲呈現不ㄧ致的蒼老速率，在渾沌的紅塵裡錯身，來不及回首告別張牙舞爪的青春，年代，遭遇辛辣、驚惶、虛索、失措、然後最後一根冥想的弦斷了，落地。懷舊的樂曲我越來越想不起，也許在竭力生存的過程，倉皇間丟失了一些包袱，所以我才抓不著回憶罷！ 然而我該如何閱讀這匆促的過往？所有的歲月不是一本舊冊子就能裝載得下。相濡以沫的那段日子已遙，果真如章仔預言的，現在我們都不是完美之身，阿燕嫁了人又離異，跑起業務舌燦蓮花；章仔孑然一身遭逢過餐風露宿，已成為健壯而勤奮的工頭。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上班族，在晨昏中木然度日。就這樣，過去不能為我們決定些什麼，命運阿早就安排好了的。我就這樣看見雨後的天空裡，有著霓，指引我人生的方向，攀附，登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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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創作｜小說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