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站在垂死的獅子石像前，被雕刻家巴特爾‧托瓦爾森精湛的雕刻技藝與洞察力所震撼。這是一頭受了傷的獅子，疲憊地臥在一面盾牌上，雙眼微張，命如游絲。一根斷箭插入背部，傷口彷彿還淌著血。這是為紀念1792年保衛巴黎杜伊勒里宮戰死的瑞士傭兵所製。

此刻，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那頭受傷的獅子彷彿在我眼前活躍起來…我想起了他，蔣威。一個在我心中難以抹去的人。

第一次見到蔣威，是在小學二年級的語文課，想來這已是30幾年前的事了，正值文革末期。我們這群「北京娃」隨父母到了山東農村「思想改造」。那天，蔣威站在教室講台邊，灰布上衣打了補釘，一隻手插在褲兜裡，頭髮髒得直打綹兒。老師向我們介紹：這是新同學蔣威。

蔣威平時少言寡語，獨來獨往。一雙機警的眼睛時刻準備自衛。後來聽說蔣威媽媽是個反革命，在我們離開北京到山東之前跳樓死了。

山東地區民風慓悍，農家小孩常欺負我們「北京娃」。放學路上，不知從哪冒出一夥「綠林好漢」，書包被他們洗劫一空是常有的事，回家還不敢跟家長說。直到有一天，蔣威死命捍衛他那半塊饅頭，後腦勺被對方鐮刀砍了個大傷口，鮮血嘩地順著脖子淌下來，染紅了前襟。「綠林好漢」見血大驚，更何況蔣威像隻受傷的獅子，不要命似地撲過來。他們嚇得丟盔卸甲四處逃竄。蔣威從此在方圓幾十里出了名，當地山東小孩再也不敢欺負我們「北京娃」。

1979年，我們終於盼來集體回京的調令。

日子並非一帆風順，很多回京的孩子課業跟不上，大多留了級，蔣威便是其中一個。沒幾年，蔣威他爸再婚，蔣威更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放了學也不回家。後來聽說蔣威沒考上大學，自己當起了小老闆，在中關村電子一條街做電腦。

有一年中秋，他約我晚上去頤和園後湖乘龍舟。沏上一壺茶，面對面坐著，聊了半天小時候的事。我問他後腦勺上的疤還在嗎，他說，頭髮一直沒長出來，頓了一下又嘆口氣：「那幾年不是人過的日子。」

月亮高懸，遠處燈火闌珊，微風掠過水面輕撫著臉頰，卻撫不平一顆憤怒的心。
1989年，春。全國各地的大學生挺進北京，天安門廣場及東西長安街紅旗飄揚，各大院校遊行要民主、反貪汙。這場跨世紀的民主運動，在六月四日凌晨的槍聲和鮮血中結束。

之後又過了多少年，不記得了。人們順著各自的命運軌跡生活著，忙碌著，忘卻著。忽然有一天，不經意遇上小學同學李霞。

李霞跟她老公也在中關村打拚。中關村現在被稱作「中國矽谷」，與十幾年前不可同日而語了。中國的經濟發展令人瞠目結舌。聊著聊著，她忽然問我，「你記得蔣威嗎？」

我說：「怎麼不記得，發大財了吧？」

她頓了頓，說，「他死了。」

「死了？怎麼死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六四那天。聽說一顆子彈從脖子穿過去，當場人就沒了。」

我怔在那裡。那個不畏強暴、敢於抗爭的蔣威死了。一顆子彈結束了他年輕的生命。那血一定是順著脖子嘩地淌下來，染紅了前襟…。我彷彿又看到那頭受傷的獅子，滿身是血倒在地上，衝著射殺它的獵人發出最後的怒吼…。

200年前，1000多名瑞士青年跨越國界，跨越階級，單純地為了職責、忠誠和理想，獻出鮮活的生命。而中國的「蔣威們」位卑未敢忘記憂國，為了捍衛人權和尊嚴而鬥爭，真可謂亦悲亦壯亦英雄。

一百多年來，風風雨雨，這頭垂死的獅子孱弱地臥在那裡，面帶悲傷，眼神充滿痛苦但沒有絕望。注視良久，我覺得，也許它稍事休息，舐乾傷口的血，便能夠重新站起來。

我盼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