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有淚不輕彈，我今天遇上兩位大男人的眼淚。

生老病死本就是生命的單行道。父親近80歲、是個巴金森症候群的病人，面部少有表情，下肢肌肉因僵硬而被動地踩著小碎步，雙手顫抖、已無法自行餵食。這一兩年來，由他口中發出伊伊哦哦的聲音，已經極不易辨識，這種疾病，生理障礙在外，智力可是偏偏少受影響的。

十幾年來，規律地服藥，把惡化的速度降到最慢，近半年來，開始偶而會出現脫序錯亂的行為，他會吵著要去拜訪死去多年的親友，也會剛用完餐不久又吵著要吃飯。我知道，病情正往阿滋海默症的失智方向走去。

偶而，當外勞在為他事忙碌時，父親會趁機溜出門去，一個人跌跌撞撞、搖搖晃晃地去逛大街，每次都要勞動鄰居來電通知家人去帶回。

西醫在治療巴金森症候群，多繞著「多巴胺」轉，針對阿滋海默症的失智藥物，效果令人存疑。總體而言，西醫能作的極其有限。中醫針對巴金森症候群，使用安神藥如甘麥大棗湯上行作用至腦部，再用肌肉放鬆的藥物如芍藥甘草湯、秦艽、鉤藤、白殭蟲來解除顫抖及痙攣，更用懷牛膝、木瓜促進腿部的循環，使走路的品質改善。.針對阿滋海默症，中醫使用的大概是強化心臟、擴張血管的藥物，希冀由增加血流量來提供更多的養分和氣氧來提供腦部所需，常用藥物有生脈飲、玉竹、遠志、石菖蒲、丹參、川七等，主要都還是症狀治療。

這天，父親又逃過母親及外勞的眼線，溜下樓去，正好溜躂在馬路上的當時，迎面走來的是他正要返家的小兒子，小弟遂趨向前去扶他老人家，豈知父親面露驚慌，以為陌生人要他不利，用力用手肘攻向小弟的腹部。磨蹭掙扎了一番，等回到家之後，性急的母親忍不住罵道：「你連你自己的兒子都不認識了嗎?」。弄清楚狀況後，渾渾噩噩的父親又突然清明起來，眼眶用力泛紅，喉頭伊哦伊哦作響，大顆大顆的眼淚下斷奪眶而出，站立一旁的小弟，眼眶裡含著的淚水，始終於沒掉下來。

生命中有許多被迫接受的無奈，時下醫學的限度就在眼前，沒有出路。父親的年齡早就超過一般巴金森症候群病人的存活率。閉上雙眼、朦朧之中，我彷彿看到父親腦中的千萬盞燈火，正在一盞一盞啪啦啪啦地繼續熄滅。有一天，他就會完全不識他的妻兒，就像昨日門診由女兒帶來看診的失智媽媽，揚著童騃但幸福的表情對她女兒說：「小姐，我們彼此又不認識，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想到這裡，我眼前的影像開始模糊起來。

我是今天第三個輕彈淚珠的男人。

（本文作者兼具中、西醫師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