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下午，我在喜歡的一個閱讀空間喝咖啡，老闆是一位建築師太太，隔著一條巷子，對面是老公的事務所。

之所以稱為閱讀空間，在於這有別一般書店，裡頭的桌椅更像是一個個專為建築師設計的辦公桌，在清水混凝土裝潢的室內，格局卻又那麼曲折，不讓你一眼看盡其中的奧秘。當我第一次經過，我有一種奇妙的熟悉感，引領我走進這個空間。

這個週末午後──如同我有印象的多數週末午後──店裡就我們兩人，老闆帶我參觀，解開這個小天地的來歷。

原來這個地方本來是一位精神科醫師的診所，他們頂下這個地方，但大體保留了本來格局。

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有熟悉感，那些刻意的曲折，是為了保留來談者的隱私，他們大多不願意見到其他人，懷著易碎且已經破碎的心，尋找一個暫時與世隔絕，且住著一位和藹智者的夢奇地。

老闆讀過神學院，她從靈性的角度和我對話，對話圍繞「原諒」的議題，以及諮商中的「移情」技術展開。

§ 移情：讓陰影中的自己重見天日

老闆頂下這個地方不久，一位年輕女孩前來造訪。

A是精神科醫師的來談者，她讀高中時，在醫師一次校園演講，她像是見到救世主，於是她開始蒐集關於醫師的各種資訊，前往她的診所尋求協助。她對醫師產生強大的依賴，在諮商的過程中產生對醫師，尤其兩人關係之間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期待。A期待醫師可以拯救她，認為醫師愛她。

在諮商中，「移情」是自然，且是必要的。這使諮商師成為來談者情感的標靶，唯有如此才能讓來談者把內心壓抑的自己表現出來，通過具體化的表現，諮商師才能把來談者的問題看得更清楚，好幫助來談者看清自己的問題，進而達成自我覺察，到自我和解的完滿歷程。

好比我曾對談過的一位來談者素素，她老說自己不知道為什麼而來，但現實的失眠問題著實困擾，影響了她平日的工作效率，以及和男友之間的感情。

我注意到她遺忘了許多童年的片段，多數是關於父親。幾次越來越深入的對談，素素對我逐漸建立起足夠的信任感。她談過去的自己越多，話題中突兀的跳躍更加強烈，就像童年拍攝的家庭照，凡是有父親身影的照片，都被刻意加以刪除。

我提醒素素她話語中的這個特性，但她並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刻意抹煞父親存在的想法。

經過溝通，我試著讓素素在過去那段特殊時段的父親顯現。首先我確認了素素已經具備相當成熟，她不再是幼年時那個無助的自己，我才逐漸增聚焦和她談論她的父親。

漸漸地，她在我身上看見父親的影子，勾起素素試圖埋藏的回憶。

素素的父親曾經外遇，她在小學二年級撞見父親在房間和陌生阿姨做愛的場景。父親的陰莖、阿姨的表情、兩人起伏的身軀都帶給她很大的震撼。

將近二十年過去，素素眼中的父親是一位好父親，但不是一位好丈夫。她知道父親愛她，也知道父親曾經背叛母親。

這種背叛的痛苦，以及多年來看著父親在母親面前扮演好丈夫的場面，素素隱忍一切祕密，以及內心對父親的衝突心情。她覺得父親是個騙子，但對父親的愛又如此真實。最終她只能選擇遠離父親，好遠離內心對父親的糾葛，以及對自己欺騙母親的自責。

二十年來，素素的父親帶給她的影響，除了對兩性關係的懷疑，還有對自己多年壓抑自己吐露實情的壓抑。

素素開始失眠，在於有一次和男友在旅館做愛，那間旅館在牆上裝了大片鏡子，增加男女間的情趣。她在鏡子中看見男友的陰莖、自己的表情、兩人起伏的身軀，當下畫面揭開她掩埋在內心深處的祕密。

當我成了素素父親的半個替身，她終於有機會把想要對父親說的話傾吐乾淨。

§ 原諒：從認知自己的恨開始

素素一度非常依賴我，我彷彿是世界上跟她最親密的人。因此，諮商師除了移情的技術，還得懂得反移情的操作。這就像一輛車，引擎馬力越強，就越必須搭配靈敏的煞車系統，否則只會造成司機和乘客的危險。

諮商師必須把握好分寸，不要被親密感沖昏頭，我們幫助人，是為了來談者增進來談者的身心靈的康復，而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那份崇拜，是對神，而不是對人。諮商師是人，我們在做對的事情，通過訓練有素的方法。

我們是幫來談者清醒，面對自己，好重新定位生活的向度，而非讓來談者從一個窠臼陷入另一個窠臼。我們要知道來談者的情感並非真實指向我們，而是指向想像中的那個人。一個理想的父親，一個她以為能滿足所有想像的對象。

反移情，某種程度上比起移情更困難。

在我的經驗中，那也是考驗諮商是否有效的關鍵。因為唯有重新建立了對愛的信心與能量，來談者才能從諮商師的溫暖懷抱中放手，她又再次能夠愛了，並且這一次她能做自己。

但要讓一個人重新愛自己，必須先懂得接納自己內心的軟弱、正視內心的黑暗。就像如果我們把恨視為一種卑劣的品行，我們永遠不可能接納完整的自己。恨是正常的，我們只是需要懂得如何健康的紓解。

某個角度來說，恨和性都曾經被社會污名化。

原諒──重新拾愛──尋求自己，就是一種對被污名化的內在負面能量，使其恢復名譽。

每一步都不容易，對來談者如此，對諮商師亦如此。但這是必要的旅程，在重現我們最痛苦的時刻，再次親臨不堪的現場。不同的是這次我們有了夥伴，懷抱勇氣，然後我們彷彿經歷了一場時光旅行。

這次，我們在原諒中，贏回完整的自己。

※註：本文照片取自電影極地戀人（Los amantes del Círculo Pol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