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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23 01:22:44瀏覽27|回應0|推薦1 | |
今年多數時候,即使是晴朗日子,我的心情依舊陰鬱。 我很愛看電影,但今年一直沒有看到什麼太觸動我的作品。比如前陣子看了《破.地獄》,看之前挺有期待,但最後失望居多。[註一] 直到冬至這天,倒是讓我看了部一掃陰霾的電影,因為我沒想到在 2024 即將結束的最後幾天,竟有機會看到一部沒有硬傷,故事說得很好,並能觸動我的電影。這部電影就是婁燁新作《一部未完成的電影》。 要描述那兩年發生的事情很困難,很容易說得太過、太濫情、太討巧,甚至於譁眾取寵。婁燁用一種類似紀錄片的方式,呈現一個劇組在那段期間於湖北拍片的故事,當中穿插了很多當時經歷那兩年的人,基本都知道的、親歷的事件。 婁燁拍得很克制,圍繞一位和妻子、孩子分開的父親,他每天是怎麼過的。裡面沒有煽動性的台詞,沒有誇張過火的表演。一切都是那樣淡淡的,就像讓觀眾重新翻開當年的舊照片,照片上的色澤淡了、輪廓有點暈開,但對看照片的人來說,那是他的故事。他的回憶會被喚起,然後他會發現那些經歷,那些經歷帶來的感受,那些感受帶來的影響,是那麼鮮明,直到今日。我們繼續生活,不代表我們忘記,而是因為我們出於人的本能,將那些記憶封印在大腦深處,好讓我們能繼續我們未完的生命,好好活著。 電影一開場,一位導演想要把年輕時因為資金斷裂,沒辦法拍完的電影重新拍完,為此找回當年的夥伴們,包括當時的演員。其中主演問導演:「十年了,大家都不年輕了,都成家有責任了。幹啥不好,還要折騰把這個電影拍完。然後這部電影拍完,可能也就我們自己幾個人看了樂一樂,有意思嗎?」 導演沒有很用力地勸這位主演,但就像彼此心中都有默契。他知道對方雖然這樣問,但內心是動搖的。畢竟,那是當年大夥兒的夢想,是青春未完成的事務。一個能將青春「未完待續」的事務補完的機會,有幾個人能放棄? 我想,婁燁已經通過這個開頭,說出了一些心聲(都不能算是暗喻,應該說是明喻):有些事情必須做完,即使那件事完成後,只有少數人知道,沒有機會向人誇耀,沒有機會得到金錢、名聲或其他有利的幫助。 有時,我們必須去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而不是愣直地把那些事情擱下,當它們沒發生過。 因為你內心會不安,「擔心」會不會哪天有人問起你:「那時候為什麼沒幹下去?」,使你內心的遺憾會再次被喚起。然後你會想起一切,想起那個歷程,忍不住幻想如果那時有機會選另外一條路,去實現你原本要做的事情,之後會怎麼樣?而之後的自己,會跟現在有何不同? 如果你內心有這樣一件陳放的事務,那可能就是你這輩子最重要的人生事務。有些人以為他們能放下,但多年後依舊受影響。影響他們的不是那件事務本身,而是他們當時的選擇。 用精神分析的說法,只有當一件事情被我們放在意識層面處理,我們才能真正讓那件事情在我們的生命中塵埃落定。如果一味逃避,那些事務及其相連的遺憾、憤怒、不滿、怨懟等情緒,只會流入潛意識之中,並繼續從潛意識層面影響我們。由於這種影響來自潛意識,往往我們甚至不會察覺。 精神分析家的工作,就是幫助來訪將這些流入潛意識的部分,重新成為來訪意識的對象,進而讓來訪能夠去處理它們,最終實現所謂的「走出來」。 婁燁通過這部電影,就像在使用一種精神分析的手法,使觀眾將那兩年某些沒有處理的部分,重新回到意識層面去處理。而過度煽情的故事,反倒無法喚起觀眾的共情。就像諮詢師對來訪灌雞湯,或者用力表達憐憫,這通常只會讓來訪覺得不適,反而無法打開自己,讓潛意識裡的碎片流溢出來。 婁燁通過偽紀錄片的敘事,當中多次用手機,特別是人們依賴的微信視頻,與電影鏡頭的場景互相穿插,最終形成一種召喚,就像存在哲學所說的「世界開放性」(Weltöffentlichkeit):我們每個人都在世界之中,但多數時候我們會遺忘自己在世界之中,因為我們太忙碌了,忙碌於生活種種。有些人為了賺錢熬夜,有些人為了感情而魂不守舍……為活著而忙碌,讓我們忘了與世界的聯繫。於是,我們把自己活成機器,不為別的,就為了運轉下去。 當我們與世界斷聯,我們便同時罹患無法詮釋世界的失語症。 就像有些編劇寫白領職場劇,寫出來的劇情只會讓真正的白領感到可笑,因為內容顯現出編劇的無知,編劇大概率沒有真正幹過白領,所以寫了很多似是而非的內容——那麼寫這個白領職場劇的編劇,他和白領工作的世界就是斷聯的——不過,他原本有機會寫好,前提是他願意把自己向職場的世界「開放」,去好好採訪白領,做田野調查,最好還自己去那個環境工作一陣子,如此才能真正寫出踏實的劇本。 但我不忍苛責任何一位如此活著的人,包括我自己。 因為活著有時真的太辛苦了,以至於我們很難保持開放。因此能夠保持開放,那需要一定的勇氣。 這讓我想到為什麼有些人陷入婚姻困境,他(她)卻不願意改變,可能身邊的人都勸他離婚,但他就是做不到。因為沉溺在熟悉的痛苦中,比起面對未知的幸福,有些人還是會選擇熟悉的痛苦,因為至少他知道痛苦什麼時候會來,又該如何反應。所以「讓自己快樂」,聽起來好像符合人性,但人性脦複雜,讓這件事很多時候比想像中更難。 這就是人性的弔詭之處,追求幸福是本性,但恐懼未知,並能通過對痛苦的麻木來保護心靈也是本性。這一點,也是婁烨這部電影的調性,他沒有站在一個道德制高點去批評任何人,他只是成現在那個節骨眼,人們各自執行各自的任務,各自承擔活著的痛苦與重擔,每個人都不好受,但每個人都盡力在不好受中活下去:偶爾我們怒吼,偶爾我們發瘋,偶爾我們扮演小丑逗樂別人,偶爾别人扮演小丑逗樂我們。 總之,一切都過去了,又同時永遠不會過去。 就像我們的生命,只要我們活著,一切都是未完成的。而死亡就是「完成」嗎?我以為如果一個人活著的時候,他就封閉自己,對世界充耳不聞,那麼他即使活著,他也永遠處在未完成的狀態,因為他拒絕可能性,等於拒絕自己還有未來。這可能比死了更糟。因為有些人雖然死了,但他的意志在延續,就像電影中的某些人,每當你聽見他的名字,你都會想起他,想起那時的我們。
[註一]失望的原因主要有三點: 第一、電影的角色立不住,每個人開頭的形象,很快就會出現自我矛盾的情況,而中間沒有一個具體有說服力的轉折。比如,一開始說文哥多難搞,結果看到他不斷屈服,一點不難搞;開頭說道生多愛錢,結果整部片多數時間像個傳教士一樣在散播人間大愛,感化眾生。 第二、每個人都在悔改、徹悟,好像幾代的觀念都在道生的「宣教」下,整齊劃一地走向政治正確的圓滿結尾,這使得所有角色都顯得很平板,像是在為劇情的理念服務,又或是為了避免某種神秘力量,對許許多多可以推進的點都草草帶過。 第三、電影中的情節多是「強情節」,沒有很自然的過渡,情節多是突發性的轉折。我感覺導演有很多想說的,卻又捨不得拋下任何一點留到以後再說,或許拍成電視劇的長度,能夠讓這部片子達到應有的高度。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道禾實驗教育基金會兒童青少年哲學發展中心主任研究員、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課程、講座或其他合作邀約,請來信studiomowen@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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