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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20 12:23:04瀏覽6302|回應1|推薦21 | |
前幾天看完王小帥導演的電影《地久天長》,看到某些影評都用了「克制」一詞來形容這部電影。 「克制」,這個評價經常出現在這幾年的佳片中。 克制在字典中的意思是「克服、抑制」,比如面對親人的死亡,明明很想流淚,但因為場合不合適,所以克制想要流淚的情緒,把淚往肚子裡吞。 而克制成為電影的正面評價,大抵是從觀眾逐漸從發洩式的審美走出來,電影工作者放下挑動觀眾情緒的制式法則,兩者合一的產物。 就像早年的瓊瑤劇,人物的拉扯、愛恨情仇都有公式,一切情感表現就是要轟轟烈烈。 00年左右的韓劇,把凡事轟轟烈烈,情緒越極端越好的故事說到極致。主角沒事來個白血病、絕症、被強暴,劇情要多慘有多慘,好像不讓觀眾撕心裂肺哭一場,這片子就失敗似的。 漸漸地,有些更注重作品本身的故事性,注重影片傳達意義,而不是以挑動情緒,本子都要照公式來的電影人,開始逐漸用自己平穩而實在的表達方式,製作一部部靜水深流,乍看好像很平淡,實際上卻把一件關於人性的小事,說到深處,說到你心坎裡的作品。 這種說到心坎裡的作品,作者不說盡,是因為最後他不用說太多,當你看完片子,你已經領會到了作者的意思。 作者就像諮詢師,只是通過作品打開觀眾通往自己內心的橋樑。看完除了有情緒,還會引起觀眾的反思。影片內化為我們心靈點滴,而不是用玩就丟的衛生紙。
§ 「克制」的電影讓人感動,而不是激動 在觀影中,我想起同樣討論喪子之慟的電影,16年的《海邊的曼徹斯特》。 主角李因為自己的過失,造成自己的女兒葬身火場。雖然不是縱火,而是意外,但李無法走出來。 和妻子之間,也因為看見彼此就會想到死去的女兒,兩人決定分開,各自生活。 獨自生活的李,變得對生活的一切都是那麼不在乎,經常因為情緒失控而和他人發生衝突。 故事的轉折,發生在李的哥哥過世,李暫時承擔姪子監護人的角色,為此他必須回到過去成家的地方,和多年不見的前妻相遇,重新面對那段傷痛,但同時他也通過陪伴喪父的姪子,以陪伴者的形式重新哀悼。
同樣討論喪失和死亡,我又想起09年拿到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電影,《入殮師》。 通過男主角中年失業,不得已從事殯葬行業,在工作過程中,面對一具具遺體,生者與死者之間的故事,慢慢喚醒對死亡的敬意,以及對生命的感悟。 《入殮師》的鏡頭語言很平淡,沒有爆破一般的情節,劇情基本看到前面,也能想到後面,看得見基本的敘事結構,但每個節點,導演並沒有用用力過猛的情節,去推動觀眾的情緒。有點像是國畫的留白,鏡頭沒帶到的情緒,讓觀眾自己的去感悟。 類似的電影還有很多,這些電影有些共通點,就是他們探討的核心故事都很「小」。 《海邊的曼徹斯特》,是一位父親對於自己的過失,始終無法走出來的生命創傷。《入殮師》,是一個原本事業有成,自視甚高的人。他從看輕死亡、對殯葬行業充滿歧視,逐漸從死亡中學習生命意義的故事。 這個小並不是格局小,而是人物少、主題專一,好把故事說得比較深刻。比如同樣兩小時的電影,談一個人的成長,和談四個人的成長;談一個主題,還是同時談好幾個主題,在呈現出來的力度,探討的深度上往往會有落差。 所謂克制,不只是在情節上克制,也包括在故事的編排上,放棄枝節,更深入推進主題、安排人物的克制。 簡單說,所謂克制不是該說的不說,而是該說的,說得恰到好處,而不是說得太多,變得矯情,就像硬生生推著觀眾前進;或是說得太少,因而失焦,讓觀眾失去往下看的意願。
§ 「沒有壞人,只有好人」,這是我們生活的世界嗎? 《地久天長》,就故事的主題談到計生委、下崗、小三、勞改等主題,能夠過審播映,實屬不易。王小帥和團隊能把這個主題推向螢幕,勇氣十足。 然而,這部片所呈現的故事語言,卻在幾個該說下去的地方,硬生生的收了回去。在或許不必要多說的地方,又嘮叨了幾句,讓整部片子的感動有點飄,沒辦法真正落地。 如果回到對於克制的討論,我想我看見的不是克制的語言,而是隱忍的語言。 首先,這部電影沒有一個壞人。當然並不是說電影中一定要有壞人,但某些「不壞」卻讓人看得出戲,因為某些壞是人性的壞。 某些戲劇的壞,看得出是編劇製造出來的壞,觀眾看得出那是編的,是戲劇效果。但人性的壞,那不是編的,是人天生具有的。這種壞不會使人出戲,還會勾起每個人的心事。 《地久天長》中,主要是三男三女組成的三對佳偶,他們同時又是好朋友,正如電影中出現的歌曲《友誼地久天長》,象徵六人之間的友誼,即使有天分開了,友誼也不會中斷。 確實在那個大時代,時代本身就是友誼最大的考驗。海燕作為幹部,發現詠梅懷孕,叫人將她壓去墮胎。詠梅的先生耀軍想要反抗,礙於勢單力薄,只能接受。其實原本有機會留下孩子,避免手術失敗的悲劇,耀軍曾提議要詠梅去鄉下投靠親戚,但詠梅沒答應。 發生這件事後,耀軍跟詠梅因為遵守政策,成了先進。 在一胎化的政策下,好像失去生育能力也不是啥要緊的事,畢竟已經有一個孩子了。 沒想到劉星跟英明的孩子浩浩玩水溺亡,讓耀軍和詠梅失去唯一的子嗣。 耀軍和詠梅的選擇,像是《海邊的曼徹斯特》中的李,他們遠走他鄉,離開傷心地。不同的是他們領養一個孩子,冠以劉星的名字,把他當替代品一樣養著。 最後這個孩子掙脫被擺弄的命運,他想做他自己,而不是替代品,拿了身份證離開耀軍和詠梅的家。但後來他像是「成熟」了,帶著女朋友回到耀軍和詠梅的家,像是要孝順父母的樣子。 英明的妹妹茉莉愛著耀軍,在耀軍和詠梅離開北京多年後,又見上一面,發生關係後懷了耀軍的孩子。但又因為耀軍顧慮詠梅的感受,不敢讓茉莉把孩子留下。但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幸好」茉莉說她自己會處理,不給耀軍添麻煩,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劇情中,海燕和浩浩都對當年計生委的工作做了評價,「他們只是在做他們的工作,其實他們也不想」。海燕因為浩浩當年害死劉星,以及自己工作造成詠梅的不孕,多年來深受良心打擊。 幸好英明有出息,靠房地產賺了不少錢,足以照顧海燕的病情,並且早早準備房子要送給耀軍和詠梅,作為賠償。 下崗的工人,包括去廣州求職的美玉,他終於等到改造結束的新建,兩人結婚,都過上好的日子。 整部戲,所有人都很善良,所有人都知錯能改,不管是害死自己孩子的,把自己弄殘的,控制自己人生的,把自己送去改造的…… 總之,出於善良,這些都沒啥好追究。只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心中的痛苦,最終肯定能走出來,重新把酒言歡,重拾昔日感情。走向一個合家歡的美好人生。 整部戲關於政策的、公務員的,全部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也不知道是那個年代的人特別善良,還是大家都覺得一件悲劇發生,肯定自己有責任,所以不好責怪他人。自己把自己的心病解了,也就夠了。 貌似整部戲充滿痛苦,但這些痛苦就隨著時間,隨著每個人都過上好的日子,或者自己想開,一切都煙消雲散,沒有人需要付什麼責任。 這些相遇與離散,理性和情感的轉變,真的合乎人性的本質嗎?
§ 表達痛苦是人性,壓抑表達的自由就是壓抑人性 細數這幾年,疫苗事件,該負責的人負責了嗎?家屬得到合理的賠償了嗎?社會正義得到彰顯了嗎? 2014年,台灣發生一起食品安全事件,頂新集團偷用工業用油,通過科學手法淨化,使其符合衛生福利部食用標準,然後在市場上販售。 這件事被揭穿後,部長下台,食藥署、工業局、環保署等相關單位都有長官被懲處。頂新集團董事長魏應充送進監獄,並對公司處以罰款。 消基會和民眾對頂新集團和相關企業提出集體訴訟,最後雖然得到補償,但平均每個人只得到3000台幣(不到600人民幣)的補償,被民眾痛斥司法不公。 民眾唯一能作的,就是抵制頂新集團的產品。終究社會正義的實現,只能靠自己的雙手。政府的公權力,有時遇到財團、利益團體就會轉彎。更何況有時政府自己,有時比財團還惡劣。 比如韓國,看韓國歷任總統一位接著一位,因為貪污舞弊被送進監獄,可見一斑。 回到電影,確實哀傷是很個人的一件事,譬如喪失孩子的耀軍和詠梅,一般人很難設身處地的去感受他們有多痛苦。 那麼被送去改造的新建,他的痛苦有誰理解呢? 看見愛人因為參加舞會被關進監獄,沒被槍斃就算幸運,但何時能與愛人重逢的美玉,她的痛苦有誰理解呢? 真的像海燕一樣的幹部,他們讓懷孕不管幾個月的女子,墮胎人流,他們都受到良心的譴責?他們這麼幹,只是因為他們剛好做這份工作?好像他們都很痛苦,好像大家都是被逼的,但誰逼他們呢? 英明為了浩浩害死耀軍的孩子,拿刀要耀軍把浩浩砍了,一命抵一命,他敢這麼做是真的要耀軍砍死自己孩子,還是他知道「善良」如耀軍必定不會傷害自己的孩子呢?多年後他送套房給耀軍和詠梅,你是耀軍跟詠梅,你會做何感想? 所有人受了苦,但他們似乎都在隱忍,然後慢慢自己消化,彷彿責怪他人是一件給別人添麻煩,是一件「不對」的事。 就像耀軍跟詠梅,他們受了各種苦,但他們不跟單位抗議、不跟朋友撕破臉,選擇離開、隱忍。他們的選擇讓他們得到先進,最後還同桌飲酒吃飯,他們做的事情都很「對」,就像工廠外面的大海報,都太他媽的對了! 你認同這樣的價值觀嗎? 我想起一些打著心理療癒的毒雞湯,看起來積極正向,實際上反人性。讓人壓抑痛苦,而不是真正釋放和療傷。 譬如在孩子傷心的時候,要孩子別哭,說哭了會被笑話。看到孩子跌倒的時候,要他自己站起來,還以為在教導孩子堅強。這些方式都像在告訴孩子「哭是不對的」、「軟弱是不好的」,然後孩子就逐漸封閉自己的情感,好像隱忍才是成熟唯一的標準。 尤其以這種方式養育男孩,造就了許多家庭的不幸。某些妻子發現老公會賺錢、能養家,但無法在情感上溝通。某些孩子跟父親之間,也總存在隔閡,父親好像缺乏共情的能力,更多的時候是在指揮孩子,像個國王。
§ 結語:旁觀他人之痛苦 思想家桑塔格(Susan Sontag)在《旁觀他人之痛苦》書中談到一個概念,人的心理會因為重複觀看他人的痛苦,產生一種對痛苦的遲鈍。比如第一次看到波灣戰爭的新聞畫面,我們可能會很揪心,但如果接連報導幾天,我們可能一邊看,還能一邊吃飯。 當我們聽聞某個大時代的悲劇中久了,我們可能也會產生類似的心理,覺得「那都沒什麼!」。 實際上,還真的有什麼。喪生的人不是統計數字,每個都是有血有肉,有家人、朋友,從媽媽的肚子裡出來,活生生在世上走一遭的個體,和你我一樣。 從這個角度,《地久天長》中有點反人性的人物表現,撇開審查的影響。體現出來的,其實是那個時代最深刻的人物群像。 那一代人的美德不是隱忍,也不是克制,而是麻木。 從神經心理學的角度,麻木也不全然是壞事。麻木是一種大腦保護我們心理的機制,就像有些被家暴的婦女,他們的痛感會逐漸麻木,而變得「沒有那麼痛」。但這不表示她們就得救了,就可以繼續裝作沒事一樣。 麻木是一種不得已的保護,延緩徹底崩潰的喪鐘。但麻木並沒有辦法形成真正的哀悼,有時麻木還會變成他人保護自己,傷害他人的武器。 比如在生活中,為什麼有些父母看見孩子跌倒,會要他們靠自己站起來,表情甚至還有點生氣,好像對孩子在地上哭哭啼啼很不滿意。 其實孩子跌倒,喚起的是父母自己童年的傷痛。在他們小時候,父母也是這樣要他們自己站起來,而不是先關心他們痛不痛,在眾人面前跌倒是不是有羞愧感。 孩子感受不到共情,被迫早早拿出堅強的樣子。 看見孩子跌倒,想到自己過去跌倒受過的心傷。所以當這些父母對孩子喊道:「站起來,別哭!」其實他們是在對自己說,孩子只是他們照見內心創傷的投射罷了。 一代又一代的人,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恐怕沒有一個人不會受傷,因為大家都只能通過麻木來保護自己。
《地久天長》的英文片名是 “so long, my son”,意見就是「永別,我兒」。 我們要怎麼樣才能真正告別呢? 在《地久天長》中,王小帥告訴我們的答案好像是「時間」,隨著時間拉長,終究我們能從喪子之慟中走出來。 但從心理學的角度,哀悼需要儀式,也會有失控與瘋狂,會有宣洩與沈澱。當然也存在隱忍、克制,以及麻木。 關鍵是,我們是否能夠分辨,我們到底在隱忍,好知道何時該宣洩。知道自己在克制,好知道何時該放鬆。即使一段時間麻木,也不會永遠麻木下去。 可怕的是麻木,麻木會讓我們忘了自己擁有的人性,忘了我們的喜怒哀樂。會讓一個人看起來好了,實際上卻失去所有,因為失去一旦失去人性,人就不再是人。 所以至少我們不要當自己人生的旁觀者,不要麻木活著,那麼至少我們不會喪失人性。好讓自己能夠痛快的哭、開懷的笑,徹底的悲傷,好徹底療傷。 也許在別人眼裡,我們活得像個瘋子,但到底是他們瘋了,還是我們瘋了? 我想,只有對生命還抱有希望,對社會大小事還有感受,願意改變的人,他們知道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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