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一位女士預約了諮詢。

直到聖誕節前夕，女士才第一次來到諮詢室，和電話裡的聲音不同，整個人顯得落落大方。

她對諮詢師說了一個故事。

有一個女高中生，她長得不算醜，也談不上多好看，總之不是男人會轉身多瞧上一眼的類型。

當其他女孩開始發育，她也跟著發育。

但女孩子們往上拔高，她則是橫向發展。

為了不被討厭，女孩成績還不錯，能靠著幫同學作弊，借筆記給她們看，維繫一下閨蜜情。

女孩遇到一個大她幾歲的男人，在學校附近經營一間小店，店後方放了兩個撞球桌，不時會有男孩子來打球。

男人會「偷偷」賣菸給未成年的學生，有些學生挺崇拜這個男人。

女孩喜歡男人身上的氣質，自由、奔放、什麼都不怕，而且這個男人會正視她的眼睛。

他們睡了，女孩懷孕。

女孩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幸與不幸，因為她的肥胖，所以沒有人看出她懷孕，包括她的父母。

女孩沒有告訴男人。

某天體育課，女孩覺得特別不舒服。跑了八百公尺，她覺得自己簡直要死了。

操場後方的儲藏室，不足月的孩子被生了下來。

女孩見孩子沒有呼吸，不知該如何是好，拿外套包裹孩子，抱到離學校一公里遠，即將被拆遷的舊房子裡，找了個角落扔了。

本來以為這件事情會成為永遠的祕密，但女孩隔天在學校昏倒，送到醫院，醫生診斷出子癇（Eclampsia）。

子癇是懷孕女性才可能得到的疾病，非常危險，會引起多重器官衰竭。

女孩的父母聽到消息很震驚，不敢相信向來乖巧的女兒竟然幹了這麼出格的事。

為了女孩的前途，以及家庭的榮譽，女孩患病的真相被父母隱瞞下來。學校沒有人知道，開店的男人也不知道。

舊樓拆遷的日子到了，警察協同工程人員，把舊樓檢查一遍。

警察遇到一對流浪漢情侶，男人揹著一個行軍袋，女人抱著一個生下來沒幾天的嬰兒。

警察只想把他們趕走，倒是一位工人注意到女人的異樣。

女人並沒有產後應有的生理表現，他問女人孩子哪來的。

女人沒回答，男人掩護她，兩人抱著孩子走出去。

工人給警察提了個醒，警察把流浪漢追回來，女人才坦承孩子是撿到的。

女士說完故事，一臉平靜的樣子。

她問諮詢師：「你猜我是故事裡的誰？」

「所以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嗎？」諮詢師有點訝異的問。

女士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

§ 住在心底的胖子，怎麼趕也趕不走

有些人把心理諮詢當成一件不名譽的服務，跟「神經病」、「瘋子」帶有歧視意味的概念想在一塊兒。

歧視的念頭，通常會以幾最討厭的方式呈現。

比如一個歧視胖子的人，很可能最害怕的就是自己變胖。

或者這個人還真的胖過，並且曾經因為肥胖而受到別人的欺負，這種欺負並沒有讓他變得仁慈，相反地，他痛恨曾經胖過的自己。

於是當他吃盡苦頭，讓自己瘦下來，他成了歧視胖子的其中一分子，攻擊那些肥胖者，和過去的自己劃清界線。

有時候這樣做有效，有時候無效，反而讓我們內心更加無法接受自己。

自我接受的程度，在我們很痛苦的時候，倒不顯得多可怕。

因為我們很倒楣的時候，當生活一團糟的時候，我們也沒有太多力氣去攻擊些什麼，連自嘲都顯得奢侈。

反而在距離幸福只差一步的時候，一個自卑的人，會更容易自我懷疑。

就像一個瘦下來，但內心依舊肥胖的人，他會在鏡子前不斷端詳自己，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就要得到幸福。

用存在主義心理學的說法，這是一種存在的孤獨。

當我們意識到自己的不足，這種孤獨感就會油然而生。

歐文．亞隆把這種存在的孤獨，又稱為「孤離」，因為這個孤獨的狀態，人並不是完整的，而是把自己分割成許多部份。

就像前面談到的例子，一個曾經肥胖的人，他沒有真正放下對自己的自卑，以及那段日子中遭受的痛苦、難過、憤怒、悲傷。

他只是把這一部份的自己，從人生的記憶中刪除，就像撕毀幾頁日記，或是把那一切都拋到一間舊樓裡。

§ 原諒自己是最有勇氣的表現

越是悲傷的孤獨者，他們自我隔離的牆越是堅固。

這可能是為什麼有些自殺者，給人的印象是「前一天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走了。」

其實在前一天之前的每一天，他都沒有好過，他都在演戲，演給自己看，同時演給每個人看。

隔離久了，有時真的會忘了那段過往，甚至懷疑那些回憶，那些曾經遭受的霸凌可能不是真的，可能只是一段想像。

這是我們心理自我保護的一種機制，有些被強暴的人，在受苦的時候會有靈魂出竅的感受，好像自己是個旁觀者，受苦的是另外一個人，以減輕痛苦。

所以那些帶面具的人，某個角度也是靈魂出竅的人，有的人一直回不去肉身，最後就真的步入死亡，徹底跟肉身分離。

心靈雞湯常談「接納」，接納確實很重要，接納象徵著孤離的人，把失落的自己一片一片撿回來。

但我感覺接納太難，因為如果少了「原諒」的力量，接納就少了黏著劑。

假設人是一個花瓶，花瓶破了一角，接納就像把這碎片撿回來，而原諒方能把這些碎片黏回去。

所以原諒自己很難，那等於要我們承認自己的不足，承認過去受的傷都是真的。那些疤痕，那個討厭的自己，全部存在過。

這就是原諒最大的阻抗，原諒形同止戰，但很可能這個人多年來就是靠著這股憤恨的意志，改變自己，讓自己活成想要的樣子。

內心渴望被接納，但又痛恨那些傷害自己的人，包括自己的軟弱。

這些人，包括自己，似乎都不值得原諒。

不過，無法原諒自己，倒不是世界末日，有時，我們自己拼不回去，但可以依靠另一個人。

在我看來，能作到這一點的人，肯定是真愛、摯友無誤了，或至少是個有良心且溫暖的人。

可以說，原諒能推進一個人走出孤獨、自我分離的狀態。

從這個角度來說，某些佛系青年是真佛系，他們知道原諒，能夠放下。

好比一方面不糾結用的東西得是名牌，但又不會進入另一個鄙視鏈。

就像有些人拼命想要證明自己是窮遊圈的巨星，刻意追求不花錢的旅行，反而失去窮遊原先的意義。

假佛系青年，如日本的尼特族，他們並不是尋求超脫，而是把自己隔離起來。

他們沒有原諒自己，也沒有原諒這個世界，他們實則需要重新與自己，以及與人連結。

英國衛生部門（NHS），把「孤獨」列為公共衛生要攻克的項目之一，道理就在這裡。

畢竟一個國家的衛生部門，有義務去增進國民的幸福，幫助遭逢痛苦的人走出來。

§ 結語

諮詢時間快到的時候，女士祝諮詢師聖誕快樂。

諮詢師送女士到門口，短短幾步路，他一直在想該說點什麼，今天的諮詢少了一個讓諮詢完整的句點。

然後他看到櫃台助理不在位子上，他想起助理才懷孕，比較頻尿。

這時，彷彿一道閃電擊中諮詢師的腦袋。

諮詢師幫女士開門，對她說：「妳會是一位好媽媽的。」

女士沒回話，諮詢師看不見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