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請我推薦近三年內好看的美劇，《風騷律師》（Better Call Saul）排在我推薦榜的前三名。

在談這部美劇之前，先簡單介紹一下哲學對於悲劇的看法。

研究美學，不能不讀的一本書，就是亞里士多德的《詩學》。

在這本書當中，亞里士多德以當時希臘的悲劇和史詩，對於美的主體性、人的審美歷程，以及藝術對心靈的作用等議題，進行形而上學的闡釋。

從現代角度看，當中也包括心理學、認知科學的假說。

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能夠洗滌人的靈魂，淨化與昇華。

若是穿越到現在，估計他看到那些強植入廣告、流量明星充斥的戲劇，大力鼓動人們消費欲望，害怕自己衰老的廣告片，可能會大失所望。

亞里士多德的美學觀，影響一代代人，比如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談到「崇高」與「壯美」，就有悲劇加諸靈魂，引發心理作用的想法。

康德也認為，美並不僅是給予我們快樂，還能引發各種深邃的情感，譬如面對歷史遺跡，可能使觀者發思古之幽情。

旅居外地的遊子，突然聆聽故鄉的音樂，可能不禁愴然而涕下。

或是面對波瀾壯闊的自然景觀，使人不自禁的感受到自身的渺小，折服於造物主的神奇。

簡言之，一部符合審美的悲劇作品，能夠引人在情感性的傷痛之餘，還能引發知性的思慮，喚起一個人對自我等人生課題的反思。

《風騷律師》在我看來，就是符合上述定義的作品。

§ 人生最大的悲劇，不是不夠努力

努力，不知何時已經成為一種現代病。

許多人非常努力，努力到身體出了毛病，心理健康岌岌可危，卻無法停下努力的腳步。

他們不是真的有一個努力的目標，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奔跑，就跑到自己虛脫，還有的跑到暴斃。

這個社會鼓勵努力，用努力來擺脫焦慮。

就像曾經有人告訴我，在中國要算上中產階級，首先你要有房，沒房就算年收入五十萬，那也不算。

焦慮就像這些觀念，以一位帶有壓迫性質的跟蹤者，追著民眾跑。

跑的本身，能夠轉移內心的不安，也能給自己，或者在旁邊鼓譟的人一個藉口，「我都這麼努力了！沒話說了吧？」

仔細想想，當年諸葛亮可是多年宅在家讀書，思考天下大略，中年才出來就業。

這不影響他就業之後的勤奮，但他之所以勤奮，在於他知道自己為了什麼戰鬥。

所以努力很簡單，但避免無謂的努力，卻不容易。

因為這必須建立在，一個人對自己有充分的了解，知道自己喜歡什麼，適合什麼，然後立定方向，堅定前行。

所以悲劇的第一項特徵，就是「無效努力帶來的失落」。

就像卡謬筆下的西西佛斯，或是月亮上的吳剛，他們就像許多人的人生自述，無論多麼努力，都無法改變自己的人生。

《風騷律師》劇情剛開始，主角索爾是個人生沒有方向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努力。

儘管他憑借一度的努力，考上律師，但他的哥哥查克卻瞧不起他。

查克年輕時，自名校喬治城大學畢業，高中就是辯論社成員，在工作上所向披靡，辛勤幾年開了自己的大事務所，擁有上百為雇員，受人尊敬。

索爾本來是個小混混，外號「風流吉米」。

後來在哥哥的勸導下，到哥哥的事務所當個小職員，在收發室工作。

查克幫助弟弟，若只是出於兄弟之情，也許索爾會感激哥哥一輩子，積極向善。

可實際上，查克眼裡的弟弟，就像周星馳電影《破壞之王》中，大師兄看阿星的態度，「我是精英，你是垃圾」。

所以當學歷不高的索爾，靠著讀函授學校的學歷，憑借私下的努力考上律師，查克並沒有特別高興，反而擔憂律師這份崇高的工作被索爾給玷污了。

查克沒有給索爾幫助，事務所也不提供工作。

索爾只好一個人出去執業，但欠缺人脈的情況下，只能接一些工資很低的案子，一個人住在美甲店後頭的小房間裡。

支持索爾繼續努力下去，沒有回到街頭當混混的力量，在於他深愛著金（Kim）。

用國內的講法，金雖然不是北大清華的畢業生，至少讀的是211等級的大學。

畢業後，金在查克的事務所上班，一步步成為事務所的律師，獨當一面。

比起證明給哥哥看，索爾對金的喜愛，是他敦促自己成為律師的主要動力。他希望自己讓金刮目相看，成為配得上他的男人。

一度，查克把金當成弟弟的同路人，想要把她也給開了。

金珍惜索爾的友誼，相信他的善良，並努力給自己找出路。

她並不想離開事務所，雖然她知道查克在兄弟情方面是個混蛋，但他在法律、道德與一絲不苟的性格，都讓金崇拜。

有一次，金靠著自己的努力，接了一個大客戶，有機會幫一個亟欲擴張的銀行處理擴張的各種業務。

查克和合夥人卻想把這個大客戶搶過來，而他們憑借事務所的優勢，讓銀行老闆變心。

這讓金很受傷，而索爾為了保護他的公主，他鋌而走險，用過去混街頭的不法手段，把查克準備的資料偷天換日，導致查克在銀行老闆面前出醜，促使老闆把委託重新交給金。

每當索爾要當個好人，就會出現一個考驗，讓他很難堅持，而是依循他擅使小聰明，無視規範的性格。

比如他代表一群老人要跟詐騙他們的養老院打官司，用一些灰色地帶的手段，所謂比壞人更壞，比奸人更奸才能達成目的。

可當他這麼做，就會讓他的哥哥更瞧不起他，還會惹禍上身。

索爾的努力，一次次讓他離大眾眼中「好律師」的道路越來越遠。

這也使索爾和金的命運，逐漸走向分離。

§ 愛情最大的悲劇，不是分手

愛情最大的悲劇，不是分手，而是自己成了害死愛人的推手。

我之所以喜歡美劇，在於美國整體影視產業的成熟，特別在編劇這一塊，每每推出故事性、娛樂性與藝術性兼具的好作品。

《風騷律師》的鏡頭語言豐富，和前身《絕命毒師》（Breaking Bad）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故事的邏輯和情理之內、意料之外的布局，加上導演與演員的能力，整部劇不用特效與狗血，便足以讓人回味無窮。

在一般對於愛情悲劇的作品中，愛人的分離，不管是分手，或者有人死亡，都是常見的表現方式。

這種痛，容易引發觀眾自身的戀愛經驗。

多數人都分手過，往往也經歷過分手之前的不捨、掙扎等痛苦處境。

當人們看見劇中人，和我們經歷同樣的痛苦，容易入戲，在角色中找到自己的身影。

《前任三》的大火，就是一個例子。

當一個人經歷了一段段戀愛，但對其中某一段的情人難以忘懷，這種感受引起許多人買票進場，在電影院的座位上緬懷過往。在屏除外在世界的放映廳中，為自己的遺憾找個知音。

預言索爾跟金的分離，很容易。要這麼去架構兩人的關係，也很容易。

畢竟索爾跟金，他們是不同的兩個人。

索爾有很多逗人開心的手法，不怕開玩笑，他愛金愛得很專注，願意為她赴湯蹈火，更不怕惹得自己一身腥。

金是個堅強到讓人有點憐惜的女人，獨自生活，在男人堆裡為自己的事業奮鬥。

有一定的學歷、經歷，她有基本的道德觀，會因為索爾一些出挑的想法而不安，但又喜歡索爾的某些特質。

索爾讓金陷入了很大的矛盾，她在銀行的案子中，因為索爾不法行為，成了既得利益者。她想要這個案子，但她其實無法完全接受索爾的作法。

罪惡感讓金陷入危機，她開始在工作中失誤。

而為了不要失去身為法律人的自尊，她回頭去接一些公訴律師的案子，這些案子賺不到幾毛錢，卻讓她能有「我是一位好律師」，「我讀法律有意義」的感受。

索爾的工作則陷入困境，他被哥哥告發，丟了律師飯碗，只好去幹銷售。

為了生活，以及找回屬於自己的成就感，他又開始幹起灰色地帶的買賣。

如果索爾跟金在這裡分手，觀眾可能會惋惜，但不會特別痛苦。因為這樣的分手是可以預期的，為常人所接受。

一般人都會因為家庭背景的不同、三觀的差異、金錢或物質的不滿、年齡的差距等因素，走向分離。

分離是痛苦，但談不上悲劇。

僅僅是痛苦，無法啟迪我們更深的絕望。並通過這種絕望，我們方能看見自己到底有幾分任性，幾分顧影自憐。

看見這些，人們才能從悲劇中，得到內在的超越。

就像談了一段戀愛，這段戀愛使你成長，而非使你別無所獲，甚至覺得自己跟這個人走這一段，簡直是浪費生命。

《風騷律師》的編劇對索爾跟金的戀愛，做了一個很沈重的設定。

金愛上了索爾，因為索爾的所作所為而糾結，糾結帶出痛苦。

然後金沒有離開，而是開始墮落。

這時候，觀眾會赫然發現，悲劇性的結局已經難以避免，我們可能會比查克更希望金離開索爾。

因為那位原本清白、正直和堅毅的女人，她好不容易挺過人生最艱困的時刻，明明有機會成為一位成功、受人景仰的律師，但她將因為對男主的愛，甘願放棄這一切。

金將一步步的走向和男主共同的道路，成為街頭上人喊打的老鼠，失去多數人稱羨的成功人生。

這個設定讓悲劇一下子從分手的痛苦，拉高到人性墮落、自我犧牲、孤獨等更複雜且衝突的人生課題。

一集一集，看著金的轉變，就像看著一個原本陽光的孩子，逐漸走向自我毀滅，但毀滅她的卻是一度讓觀眾喜愛的男主，以及理當幫助一個人活得更好的愛。

這使我們不禁反思，愛真的是無敵的嗎？很可能愛是一把刀，可以披荊斬棘，也可以殺人與自殺。

§結語

我想起電影《藍色情人節》，丹和辛蒂戀愛。

辛蒂當時喜歡丹，因為丹年輕、帥氣，尤其帶著無邪的天真。那是辛蒂當時最需要的，她剛經歷一段失敗的感情，肚子裡還有前男友的種。

丹愛辛蒂，他不在乎這些。

但兩人結婚後，現實逐漸戰勝愛情。

辛蒂覺得丹不夠上進，對生活也缺乏品味。儘管丹是個好爸爸，但她無法在丹身上找到持續愛下去的動力。

丹起初不是很明白，對他來說，每天跟老婆、孩子在一起，即使沒有多賺錢的工作，即使家中的佈置很簡樸，他已經活得很滿足。

就像離婚，兩個好人在一起，那並不是婚姻的保證。

《風騷律師》也是如此，好人跟好人在一起，不見得會有好的結果。

對愛情來說，分手並不是最糟糕的，因為分手可能讓兩人逐漸不幸的人生，設下一個停損點。

好比電影《門徒》中，一對吸毒的情侶，他們談起當初吸毒的經歷，都說當初自己並沒有吸毒。

為了讓吸毒的另一半戒毒，於是自己也吸看看，試圖向對方一起戒毒。但吸了之後才發現，毒真的很難借。

如果我們深愛一個人，卻無法帶給他幸福，對方還因為我們而逐漸不幸，進而讓我們深陷在自責、自我打擊的罪惡感中，這可能對雙方都是更大的不幸。

這個道理，無論是愛情、家庭或工作，同樣成立。

人生如此複雜，悲喜交加，而等待於前方的衰老與死亡，卻那麼冰冷無情的註定著每個人的命運。

你對你的生活滿意嗎？

你最痛徹心扉的感情是哪一段，為什麼痛苦？

無論答案是什麼，好好享受當下，別著急。畢竟更糟的事情，以後還有的是。

p.s. 《風騷律師》尚未完結，建議看之前可以先看已經完結的《絕命毒師》，但即使沒看過《絕命律師》，也能欣賞這個故事的甜蜜與苦澀，只是會少了些細節上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