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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2/12 00:18:02瀏覽3234|回應30|推薦303 | |
湖濱歸來
《湖濱散記》是我喜愛的讀物,閒來偶爾翻之。趁暮秋赴波士頓參加姪女婚禮之便,順便到華爾騰湖畔一親芳澤也舒展一下覉旅之情。 Walden Pond 其實是個不到一公里長的水塘,面積還不及北京頤和園的昆明湖大,大概只有日月潭的三分之一吧?但這個毫不起眼的小水塘卻因梭羅的結廬把獨享臨池之樂以「覺心」寫出散記而名聞遐邇,華爾騰湖真的是水不在深,有「仙」則名啊! 沿湖紆徐漫步羊腸幽徑,霜葉滿林,秋情正深,在盈盈秋水與蕭蕭冷山之間交相映襯,孤鴻橫池,萬籟岑寂,此刻,塵囂早被瀲灩的明湖給滌淨,塵慮也早被緩緩的湖波給漱清,湖水明艷無垢飽含秀媚可以一掃塵俗,涵養天真。梭羅曾歌頌:「湖是大地的眼睛。」想當然耳,行吟澤畔之人,凡心俱息,是能藉以感悟乾坤的勝境,質是之故,華爾騰湖乃詩人的心靈之眼。
空山,虛籟。楓冷,明波。長林,池影。秋聲,境寂。 梭羅在二十八歲時遯跡湖濱並以其赤子之心針砭時事,曾被視為哈佛一怪,他活在當代,渴望未來,消極反抗傳統,積極突破世俗,陸續提出拒絕兵役、拒絕賦稅、推行簡單生活、保護自然環境、非暴力抵抗 …… 等等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理念,在一百六十幾年前被嗤之以鼻的氣魄,當今在世態丕變之下已被奉為思想前衛之士。 在他看來「工業革命」不但不能提昇人的思考能力,反使人在大自然的適應能力上日益衰退;「資本主義」不但不能提昇人的心靈層面,反而為了謀求權勢與奢華,而成王敗寇為富不仁,徒使文明陷入危機;「商業掛帥」不但不能得到更多的幸福快樂,反而因貪婪與誘惑迫使生活壓力節節上升導致人心浮躁,到處充斥著匠俗之氣。看,人願意花在身體上的錢何其多,但願花在心靈上的錢卻何其少,靈魂終日恓惶無法安靜下來,所呈現虛無、荒謬與蒼白的程度使「人幾乎快從萬物之靈淪落到萬物之奴了。」他說。 的確,從半世紀以來有很多學者不斷提醒,當物質取得輝煌成就時,就該特別注意到社會自滿與創造力的減弱;當環境迅速惡化時,就該對文明逐次衰弱的定律提高警覺,梭羅當年獨抒高義早有類似的陳言卻被譏為曲論淺見。時代的英雄人物不皆是如此?無可否認,其著名論文《論公民的不服從權利》其後更影響了托爾斯泰與聖雄甘地,尤其後者為爭取印度的自由及社會平等而實行的非暴力反抗,其指導原則除了耆那教的阿辛姆薩(Ahimsa)訓誡外,受梭羅的影響也不少。 梭羅是個喜歡從側面去思考問題的人,也敢於向權勢說真話的知識份子,他的思索對象不包含任何功利性質,對固守淡泊的他而言,哲學是生活的方式而非飯碗的問題,因此當他跑到山林荒野中去獨思獨臥還獨行時,康克德鎭(Concord)附近的閭民村夫都一肚子狐疑他一個人在那兒能做些什麼?他的回答也很妙: 難道看四季的輪迴就不算是一種職業嗎? 這像不像宋朝哲學家程顥所說的「靜觀萬物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的心境?他說,跑到華爾騰湖不是為了沽名釣譽,也沒撈到什麼好處,所要的只是「真理」兩個字。的確,獨自欣賞萬物享受四時的變換樂趣,沉思宇宙的奧妙,想像自然的幻化,極盡逍遙的能事,這是一種哲學式的思索,不需與任何世俗的功利(職業)掛勾,在一個講求效率,經濟掛帥的工業社會裡,哲學是何其無用之物,它屬於「君子的知識」,但君子知識卻又多麼飄渺,多麼悵惘的無底深淵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萬物有成理而不說。」那不可言喻的最終真理總是在淵默中闡明一切,即使最飽學之士也會因「不言之言」或「不變之變」的奧祕而發出深沈的贊歎!在多瑪斯(St. Thomas Aquinas)的眼中,為了使人類社會能變得更和諧完美,就常鼓勵一些人去做「無用」的沉思,用以達觀真理聊盡匹夫之責。所以,單憑梭羅那句聽似無用的囈語,又似調侃的自嘲,就足夠被邀與哲學諸家並坐,可是他卻又被學院派的學閥斥為門外漢!
秋瑟,葉落。斜陽,影瘦。煎茶,聽泉。扉掩,獨坐。 梭羅也是個閒來無事不從容的詩人,亦師亦友的愛默生指出,詩人之所求是淡泊的,只要陽光就能令他喜悅,空氣就能觸發他的靈感,喝水也能使他陶醉。詩人的能耐就是能夠在一身閒靜的專注中淡眸天下,忘情自然,從卑微裡體會生命的大可貴。一般心靈平庸甚至麻木的人往往會把外在事物都視為不言而自明或理所當然,但梭羅是用心靈之眼來凝視大千世界,在平凡中去尋找不平凡的驚奇,而此千招不來的「驚奇」也就是歌德認為人類所能想望的最高境界。梭羅的親身力行告訴我們,如何在充滿夢幻的現實與幽深的內在世界裡,「但肯尋詩便有詩」的逐步探尋、冒險,直到生命的驚奇遽爾忽現在眼前為止。 一般世俗對孤獨普遍認為是逃避社會義務的脫序行為或自我縱容的病態心理。詩人佩脫拉克卻一語中的:「不諳藝術創作的人,要面對孤獨是一件比死亡更沈重的事。」旨哉斯言!梭羅的放曠野情必先具備堅忍的個性,才能孤絕於現實世界之外去領教生命的冷酷無情與忍耐落寞的孤寂,他甚至以一支路邊的含羞草或一顆來去自如的宇宙粒子來自比,感受在大自然中孑立自在的流韻,不必覺得孤獨有何不對而且不改其樂,因為這就是上帝創造的原意,擁抱孤獨某方面其實也是在仿傚上帝,他認為只有魔鬼一族才會喜歡呼朋引伴! 古德高人常是如此順心豁達,他可真是個矯矯不群的人中野鶴啊! 寒侵,冷颼。夢窗,獨臥。浮生,幻化。寂然,無垢。 我仰慕梭羅的平淡樸素,走進林中重建的木屋,屋內一桌一椅一床就是這種本質的體現,最顯眼的是壁爐的設計。想像他孤燈煢然的坐在壁爐前冥思,讓熊熊火燄熱情的照見最真實的面目,啊!「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想想笛卡爾曾坐在爐邊沉思而有《哲學原理》與《沉思錄》的扛鼎力作;羅斯福總統的《爐邊談話》引領萬民扭轉危機走出經濟大蕭條的智慧,此印證卡謬所言:「唯有處在孤獨,創造才是可能。」處在孤獨中有機會與太初接線,與靈犀連結,重新在思想王國裡去建構完整的軸線,《湖濱散記》處處所顯露的空靈激盪不也是如此?
他六歲就能寫出「四季」的散文展現了文字表達的天賦,在他的著作文字中沒有吟花弄月的贅語,但聽說由於文字晦澀學術味太濃,讓當時文化淺薄的美國人讀得一頭霧水,因而錯失了書中妙論也誤判了他的灼見。1845年他只花三十美元獨自蓋了一棟小木屋,還羨慕印地安人只稍以大自然的樹枝樹皮當做建材,不需花上一毛錢就能搭蓋更簡便的小屋。他在深林荒郊中孤宇獨宿過著落單無依的生活,自嘲很有可能會成為森林野獸的食物鏈之一。法國有句諺語:「孤獨的人會是豺狼的腹中物。」人們害怕森林裡的黑夜,若沒勇氣是很難面對黑暗中所產生「性命不可期」的恐懼。屋前豎有梭羅的銅像,旁立一牌寫著他的警句: 我遁居山林,只因想用心過活, 以便面對生活的必要部分。 同時看是否能學取它所教導的, 而非等到大限之日才發覺白活了一場。 這一說詞讓我連想到怪僧寒山不也乍有此番神合的詩句: 我居山,勿人識。 獨自居,不生死。 人孰無死?歡者嫌其短,憂者苦其長,生死無可逃只能透過認識、覺悟以智慧達到解脫,因此解決生死問題,莊嚴自己生命,自古以來一直就是哲人的生活態度。一般人多半是無知於大限,所以才沒有動力去發展內在的潛能,因為大半的時間都在生存競爭中給消耗殆盡了,只有懂得珍惜時光的人才會勇於把死亡當成摯友。梭羅年四十五歲時不幸死於肺結核,綜觀其一生淡樸有品味的簡單生活,是努力克服欲求,從世故的自利中解放出來返樸歸真,並找到生命的原義,他的朋友描述他「僅跟一隻山雀相處十分鐘,也會比大多數男人跟克麗歐珮托菈(埃及艷后)溫存一個晚上還滿足。」他留下的《湖濱散記》啟發我們 - 削弱或強化心靈只能在奢侈或簡樸中做一抉擇,浪費是外在的暴力,簡樸則是內在的財富。 百餘年之後世人幡然醒悟,文明的真諦是要有意識的減低物質的需求,地球的資源再也無法繼續承受以浪費的方式去進行奢侈了! 落葉滿空山,斷鴻聲裏思故人,華爾騰歸來把書架上的《湖濱散記》取下重新翻閱一次,對梭羅的才情、文格、性貌、思辨與智慧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走筆至此不禁又再度想起了散髮解簪隱逸天臺山的寒山子,在他的大徹悟、大解放之後有一詩云: 心神用盡為名利,百種貪婪進己軀, 浮生幻化如燈燼,面黃頭白好山居。 Henry David Thoreau 1817–1862 傲慢與偏見向來是上層人士的護身符。聰明的人只關心永恆的事物。 當人的生活越趨簡單,面臨巨變亦將不再軟弱。 若不能斷然揚棄昨日的包袱,奢談明日會更好,豈不是緣木求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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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