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存的公公遺物是一個置筆架。市面上掛毛筆的架子不大,不敷使用,還是公公的置筆架一字排開穩當淡雅,頗有文人家傳風雅韻味。儘管很長一段時間荒了毛筆事,這擺飾總覺得心靈踏實,似乎生活上本該有此物相伴相隨。
另一項遺物是阿公的書,一本殘破不堪,每年寫春聯要參考的對聯書籍。印象中在我啟蒙識字開始就接觸到這本書,阿公不管孫子的程度如何,識字的一律「牽」來寫春聯。鄉下房子窗多門多,從前門寫到後窗,從倉廩寫到府庫,米缸要貼個「滿」,禽畜要貼個「旺」,一家人丁,不分六畜,全部來個「興旺」,好像聯兒一貼,真能過個好年!我在炮竹聲中除舊歲,果真年年是好年,阿公給我的恐怕不只是一本殘破不堪的書籍,還有對聯中溫暖祝禱的世間情意。
去年婆婆過世,後事完畢再回老家,驚見一室遺物全清光,餘下庭園裡清潔隊拒收的圓桌同矮櫃,心中一陣慌亂,我搶矮櫃,小姑搶圓桌。矮櫃請人整理過,作為收納,將公公婆婆送做堆,希望老人家生生世世,相隨!
曾經有位嗜壺如命的收藏家,把積蓄散在茶壺裡,畢生情感擎託於晶瑩剔透的壺身,他認為將來的傳家寶已然勝過家財萬貫;可沒想到孩子們認為父親耽溺茶藝甚於天倫樂事,這個父親無情無血無淚,「父親」二字等同一個「恨」字,當然,千金散盡換來的壺癡,全讓清潔隊運走,好似說:父親!銀貨兩訖,您一路好走!
忘了打哪得來一枚玉戒子,隨阿嬤陪葬二十幾年後出土,阿公希望接著收存,我分不清這物是誰遺給誰?倒有一對耳環,據說來自清朝女子飾物,我把環銅線剪了,改為項鍊墜飾,曾經癡心妄想留做傳家寶,可遺物這等事,至親之人對我來說不過留下三件,天上人間,我豈能貪戀?
每愛在書案前,那晴美而慵懶的午后,揭開窗扉迎一陣徐暖和風,讓風兒引筆管晃動,管樂般聲響裡,輕輕展紙濡筆:有時一筆一捺長,煙墨池畔似浮現祖父挪管慈暉,映著咿呀懵懂稚孩的笑靨;有時百無了賴,敲著筆架上長短不一的竹管,似能響出公公好辯好言的鏗鏗韻韻;而窗下的檜木矮櫃,我盯屬孩子們,千萬別丟,千千萬萬都別丟……。
「人生不該只是在趕路,路趕完了,生命是不是就該結束?」我倚身樓臺戶牖遠眺,枝梢上一群綠繡眼飛過,引我憶起一句詩:「青鳥殷勤為探看!」而那探看的路子,曳著我的一筆一捺長……※
--------2012-11-25更生日報 四方文學週刊.第一○○五期
-------本文於2011年底初稿,20120930定稿
----------婆婆的圓桌、矮櫃和衣櫥,及公公的置筆架都讓我收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