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病房的更生人

前幾天我為更生人分享了生命教育，不過主辦單位給的題目是：「在職涯發展中創造價值與成就」。承辦人員是因為一場在網路上的演講訊息而輾轉找到我的，我想他並不確定我是一個什麼樣的分享者吧！所以在見到我的時候有些驚訝，然後他提醒我，中間務必要安排休息時間，因為這些聽講的人是坐不住的，其實我也是這樣想的。

然後到演講結束他送我到車站搭車時，我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說：「因為上一次的演講，這些更生人感到不耐，有人就對講師嗆聲，下課時更生人還因情緒問題發生了打架事件。」我感謝他的好心與體貼，沒有在演講前告訴我，那鐵定影響我的心情，影響我的分享。

不過，我確實在事前仔細的詢問過有關這些更生人的情況，所以我在出發前就已經設想過了：我站在台前，他們面對我心中最可能浮現的想法是什麼呢？當我分享生命教育，大談生命的意義與價值，闊論職場的價值不是以金錢來衡量時，他們心中會是如何的想法呢？

這使我想起了一段小說情節，那是俄國作家契訶夫的作品《第六病房》，描述一個受過大學教育、讀過很多書，叫做伊凡．德米特利奇的小公務員，因為生活的不順而產生被害妄想症，於是被送入(關進)專門治療(依照小說的描述根本談不上治療)精神病患的第六病房的故事。小說的另一個主要人物是這個醫院的院長安德烈．葉菲梅奇醫生，每天過著規律、充裕、優渥而悠閒的生活。據他自己的描述：「我在做有害的工作。我從人們手裡領了薪金，卻欺騙他們。我不誠實，不過，話說回來，我自己是無能為力的，我只是不可避免的社會罪惡的一小部分。」

我的感覺是：生活的悠閒久了，無聊也就逐漸萌生，一旦到了這樣的地步，人們就會不斷地尋找各種排解無聊的方式。

在偶然的機會裡，安德烈醫生來到第六病房，開始了與伊凡的對話。醫生發現與這個精神病患聊天是非常愉快的事情，因為他有思想、有深度，在悠閒而接近無聊的生活下，每天可以與伊凡聊天，就成了醫生頗為期待的事情。

其中有一段對話的內容是這樣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一個人對於寒冷，如同對於所有的痛苦一樣，人能夠全無感覺。馬可．奧勒留說：『痛苦乃是一種生動的痛苦概念；如果你運用意志力改變這種概念，丟開它，不再訴苦，痛苦就會消散。』這話是中肯的。大聖大賢或者單純有思想或愛思考的人，其所以與眾不同，恰恰就在於蔑視痛苦。他們永遠心滿意足，對於任何事情都不感到驚訝。」

伊凡．德米特利奇說：「宣揚漠視富裕、漠視生活的舒適、蔑視痛苦和死亡的學說，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是根本無法理解的。因為大多數人從沒享受過富裕，也從沒享受過生活的舒適；對他們來說，蔑視痛苦無異蔑視生活本身，因為人的全部實質就是由飢餓、寒冷、委屈、損失等感覺以及面對死亡的哈姆雷特式的恐懼構成的。生活的全部不外乎這些感覺；人可以因它苦惱，憎恨它，可是不能蔑視它。」

醫生聽了伊凡的抗議之後，仍然堅持自己的想法，並說：「每一個人都應該宣揚它，因為它是合情合理的。」這時伊凡說：「不，我想知道為什麼您自認為有資格評斷理解生活、蔑視痛苦，和諸如此類的事情。莫非您以前受過苦？您懂得什麼叫痛苦？請容我問一句：您小時候挨打過嗎？」

小說描述，醫生因為常常去找伊凡聊天，最後也被認為有了精神疾病而被騙進了第六病房，失去自由、富裕、舒適，開始了痛苦生活的醫生，能不能蔑視這一切呢？結局是：安德烈．葉菲梅奇醫生在被關進第六病房的第二天就死掉了。而伊凡仍然待在第六病房，我猜想他可能終其一生都會被關在裡面吧！

是啊！面對台上的我，這些更生人心中所想的應該就是：你又不是我，你怎麼會了解我們的處境呢？當你有著正式的工作、領著一份優渥的薪水、享受著舒適的生活時，你憑什麼跟我們談在職涯發展中創造價值與成就呢？你是在幸福的生活下談論人生的道理，我卻活在缺錢的日子裡，三餐難以為繼！你有著被人看重的社會地位，我卻是被貼上標籤的更生人啊！

若是這樣，從我的角度看，我也是被他們貼上標籤了，我該如何分享這個主題呢？生命教育如果只是紙上談兵，只是說些道理，如果只適用在舒適環境下生活的人，只能勸別人不要過分重視金錢，甚至蔑視痛苦，那麼能叫做生命教育嗎？反過來說，人生的困境只有像這些更生人所遭遇的嗎？一個有名位、有財富的人他的人生就沒有困境嗎？我該如何面對這些問題，而能夠讓這些更生人願意面對自己的生命從而擺脫現實的困境呢？我可以只是單向的宣導我想說的，而不管他們願不願意聽嗎？我可以只要求自己盡力宣導，而效果如何就由這些更生人自己負責嗎？

其實安德烈之所以成為醫生，是他的人生中曾經努力過的成果；伊凡之所以能夠抵擋得住第六病房失去自由的桎梏，不也是因為他從小就歷經磨難，並且累積了大量的閱讀知識與生活歷練嗎？伊凡所沒有的可能是良好的家世背景，而安德烈卻因為人生的順遂，缺乏了對痛苦的深切體認，失去了面對苦難的能力。從他們的人生來看，我們實在找不到什麼一定的道理去安頓這些人生的際遇啊！說得積極些，人生有什麼樣的結果，關鍵應該就在於如何運用自己人生的遭遇，如何轉化生活的種種經歷，而成為生命前進的動力，使自己在順境中不迷失，在逆境中得以重生吧！

於是我問這些聽講的朋友們，最想要的是什麼？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說：「賺大錢！」當我在講台螢幕上秀出：「我要賺大錢！」的時候他們發出了小小的驚呼！因為我幸運地猜中了他們的想望，他們似乎發現今天的講者知道他們要的是什麼了！接下來我分享了一位被商業週刊報導過的人物——黃千喻，一個國中畢業，賣了18年的檳榔，有三個小孩的單親媽媽，目前年收入千萬。這是個多麼鼓舞更生人的故事啊！你會這樣想吧！確實，如果他們肯思考自己生命的問題，學習黃千喻堅持信任、堅持責任的人生價值，他們或許有可能被鼓舞到而改變自己的人生。但是，要做到如黃千喻這般的堅持是很困難的，不只是更生人，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都不容易做到，而我眼前的這些更生人朋友們，在聽到黃千喻的故事時，有認真想過嗎？

關於「錢賺越多越好」未必是好事，錢並非人生最重要的價值，我舉了一些例子，說了很多道理，但是他們顯然聽不太進去。台灣的有錢人之一郭台銘先生就說了：「我本身，大家認為我有很多財富，但是有誰曉得我內心快不快樂，我內心幸不幸福，我過去幾年來遭遇到很多的離去，我最親的親屬離我而去，我請了世界的名醫都沒有辦法治好，我甚至體驗到金錢不是萬能的，金錢買不到快樂，金錢也買不到幸福，可能會帶來很多不必要的困擾，如果留給下一代，可能會把這個困擾延長到下一代。」不過因為郭台銘太有錢了，因為我眼前的更生人真的很缺錢，所以這些話並沒有什麼說服力。我只能一再的提醒他們，要好好想想賺錢要做什麼？要賺多少錢才夠？要用什麼方法一步一腳印的賺錢？

可是這些更生人卻真的很難成為第二個黃千喻，因為更大的問題不在他們身上，更大的問題是在我們整個社會的價值觀與對更生人的成見上面。我們的社會價值觀就是人生要有錢，錢越多越好；我們對更生人的成見就是他們很可怕，他們幾乎無法改變！所以簡單的說，黃千喻堅持自己做母親的責任，堅持一個做人的基本道理，但她不是更生人，別人願意給她機會。可是我們的更生人隨著社會的價值觀而堅持賺錢時，一方面他們無法靜心思考堅持「什麼」？才能得到賺錢這個「結果」！而更關鍵的因素在於，人們願意給他們機會嗎？雖然當我們遭遇到不幸時，我們都熱切地希望別人伸出援手！雖然我們都會犯錯！只是我們沒有遭遇到，我們就覺得自己不會；即便假設我們遭遇到了，我們也以為自己可以與別人不一樣！

以上這一小段我並沒有告訴更生人。

回到我自己身上吧！我的人生並不順遂，我也是先分享了這一段不太幸福的人生之後，才取得他們初步的認同，對我的分享才比較有些回應。我克服了人生路上的許多困境，來到學校當老師，有穩定的收入，有健康的家庭，說真的，我很感恩！然而，未來的人生我仍相信有許多的困境等著我，現在的我認真生活著其實也就是在為將來的困境做準備。我總是努力的思考人生的價值，用心選擇對的路走，避免進入第六病房。因為儘管我很努力，也還是不知道當我遭遇到時，我有沒有能力在那裡生活，並且我也不知道有沒有能力走出第六病房！畢竟契訶夫告訴我：連負責管理第六病房的院長都死在第六病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