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他將車子停在巷子外，一個用花盆預先佔好的圍牆旁，按開後車廂，從裡面拿出六袋五乘二的得意牌衛生紙，然後把後車廂摔回去，曲身，一邊三袋提著走入巷子裡。

        他的目標是一棟老舊公寓，紅色的鐵門年初才新上漆的現在已經裸出鏽塊，鑰匙在鎖孔中轉了好久才開，讓他一度以為走錯了房子。一樓除走道外擺滿了機車和腳踏車，有些久未人動的已融入牆壁未上漆的混凝土，這裡充滿汽油、機車坐墊和屁股的味道，沒有人想久待。

        樓梯的把手本也是紅色的，被轉角窗口射入的斜陽照的發黃，而從樓梯的寬度就可以推測這樓的年紀，當初搬冰箱沙發的工人在樓梯轉角卡了許久，只能從對面樓拉一條鐵索滑溜過來，他在下面仰頭張嘴望著冰箱慢慢從對樓滑過來的大工程（冰箱是如此的新，新到外面還包著紙箱，上面貼著大大的紅字──里長ＸＸＸ贈）他將自己移動到冰箱的正下方，想像著細繩斷掉的樣子。砸下來吧。他這樣在心中大吼，好像這樣他就不需離開似的。

        他兩邊各拿著三袋得意牌衛生紙，走上樓時不停踢到別人住所外擺放的鞋子，衛生紙摩擦牆壁發出咻咻咻的聲響，讓他想到小時候和爸媽一起去大賣場，一袋袋日用品攪和著塑膠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當他想幫父親分擔一些生活的重量，爸爸總是會用他黝黑且安靜的臉龐微笑並說。這是我的責任。然後把全部的重量負在自己身上，然而他現已經什麼都不用揹了。

        開門。媽我回來了。母親照常沒有回他話，她只專注在自己的事上頭。鋼筋水泥所架構的空間中，只有兩片長方形落地可動式玻璃通向陽台（之前冰箱送進來時收勢不及撞破一片）一旁是兩方格只能用來睡覺的地方，沒有可以讓陽光進入的洞，通風不良。自從母親開始蓋起他的白色的房子後，就只在電視機前的長桌待著，不分晝夜不停的建造，累了就在沙發上倒頭大睡。

        這裡沒有開燈，只有母親前的長桌上亮著一盞夜燈。他不開燈，用燈光裝滿這空間會讓別人以為這裡有很多東西可以搶奪，以前爸爸就是沒有養成隨手關燈的好習慣，雖然媽媽總會在旁嘮叨兩句，爸也只是笑笑的把燈關掉，然後再忘記，而他還記得那時的燈光把他們的笑臉照的好清晰。他們現在只有一盞瓦數不足的夜燈和幾袋衛生紙。

        他把手上的衛生紙放到長桌旁，昨天買的五月花還剩兩包，其他用完的就打個結塞回袋子裡。他打開冰箱拿出昨天吃剩的便當，放到一旁的大同電鍋裡，不用幫媽準備，她餓了自己會吃。

        扭開電視，聲音就流了進來，他在對面大口大口扒飯，他喜歡一個人吃飯的時候把電視轉的很大聲，而母親在她的工地裡建築隔絕一切的城牆，什麼也聽不到。

        他吃完飯，開始欣賞母親著魔般的優雅動作。沒有人知道母親是怎麼辦到的，只見她將一張張輕輕薄薄沒能造成任何人壓力的衛生紙抽出，再將衛生紙搓開成兩張更薄的薄片，然後把好幾張這種薄片仔仔細細的四角對齊，對折再對折，用舊雜誌壓好免得彈開，等到幾乎鋪滿一長桌時，地基就算是完成了。

        母親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時間不存在，或者說以一種抽取式的方式進行，每當她抽起一張衛生紙，時間才會前進一點點，因為他的時間感告訴自己(假設時間存在的話)，如果時間在這長桌工地仍是秒針分針時針的話，那麼像母親這樣對每張衛生紙總端詳許久(彷彿老木匠思考眼前木材合適的形貌)，將四個直角絕對有強迫症的壓平對折再對折，打完地基應該也是一兩天後的事了。

        地基之上才是母親藝術創作的空間，且完全遵照建築工法。她將衛生紙捲成梁柱，並用刀片在上面裝些紋飾，軟弱並隨時會倒趴的衛生紙捲竟維持巧妙平衡，且因母親的刀工顯得直挺挺的和木柱沒兩樣。接著用來建造牆壁的手法也很奇特。一張張被搓開的衛生紙捲成一條條，編織成經緯交匯的網狀立在柱子間，再用母親乾瘦的手沾了沾口水就將兩張衛生紙糊成牆面。

        三坎三進的格局已出場，天井照下古老的時光。先不把屋頂補起來，好讓家具空降。已經看的出面對市街的第一進是店面且有三層樓高，在以前絕對可稱作豪宅。母親像是成長成高中生再做小學題目，動作變的很快，他已看不清她是如何把家具變出，似乎母親只要用手掌一捏，或者吹一口氣，就有無數個床、櫃子、椅子，飛出來。他在媽媽雙手飛出人高的中藥櫃已確定這是間中藥店後，瞇眼睡去。

        當他醒來，屋頂上的瓦片已排列齊整，母親在一旁刁著菸，像是在對應紙張的脆弱。他起床上班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堆在角落的衛生紙裝進大黑垃圾袋裡。必須承認這是一項從未出現過的創作形式，卻崩塌的很快，不出兩三天，本來的羅馬劇場或艾菲爾鐵塔就變成一堆白色的隆起，但其實就算是鋼筋水泥的建築，又有多堅固呢？他家被拆的時候，大鋼球一敲牆就倒了，露出裡面鏽弱的鋼筋。即使不拆過幾年也不能住了吧。他當時這樣想，但他還是向前走近，不明原因的。有幾個警察上前來阻擋，有一個人拿出公文影本手伸直向他額頭，就像在殭屍頭上貼符，符上面有他紅色的同意。在島嶼像毒癮發作般，迷戀於開發與拆毀的時刻，他知道他沒資格抵抗，但想保護家園需要什麼資格。他面前的警察正在笑著，像是知道他們和他都無能為力，沒有人有能力改變什麼，而他還沒看清希望的本質，被警盾狠狠推開，他知道年輕的警察也不清楚自己在做甚麼，後方的毒梟正歡快地笑著。

        他用力的將衛生紙向裡塞，壓了好久才把它們弄成一袋。臨出門前母親說。今天去買可利雅回來，聽說他們的新配方有加維他命C。從什麼時候開始跟母親的對話就只剩下衛生紙，母親除了叫他買衛生紙，還會和他分析各種牌子的優劣，比方說舒潔的太軟不適合當柱子、五月花上面的顆粒較大沒法做太細微的雕飾……媽媽對衛生紙的痴狂已無人能及了。

        他將垃圾提下樓，假設這時有個鄰居每天看著他固定性的丟棄大袋垃圾，會不會以為他是殺人後想分批棄屍，去翻他的垃圾才看到一片白而不明所以。巷口丟垃圾的電線桿旁新立了立牌：依法禁止亂丟垃圾，違者罰鍰六百。他看完還是一樣丟棄，來到這裡之後，他就不再相信法律了，或者說忘記法律是什麼了，開車紅燈左看右看沒車就走，他對的起良心的話幹麻要有法律，何況他們說他們一切依法行事。

一到公司就蜷縮在位子上，房子剛被拆的時候有些耳語，但這實在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可以一講再講，新聞是捲筒式衛生紙，不停的向下拉扯就有新的題材，誰會管之前撕掉的廢棄物呢？而且也沒人想過為什麼黑色的樹皮可以變成白的。所以他們說了幾天就不說了，他是被揉過的廢紙一團，用過即丟。

        藍白隔版隔成一格格小空間，像蜂巢一樣，好讓他們為不知名的什麼辛勤工作。蜂王已臃腫成豬頭，瑟縮在他的巢室裡，不時飛出來甩甩肥肉。所以他連續吃了第二十七天的豬排便當，飢餓這件事真叫人奇怪，迫使人不停攝食和排泄，然後貪心的吃別人餐盤裡的東西，會不會當他們發現自己已把一切吃完，才發現排出的都是血和淚。

        一整天鍵盤敲打都沒停過，然後時間到了他就下班，耳朵裡彷彿還有敲打聲，像挖土機的聲音。

        他繞了點遠路到大賣場買衛生紙，去全聯掏空人家的貨架實在有點令人害羞。下班時間的大賣場有點多人，他從貨架搬下六袋可利雅，然後在食品部順手拿個便當就走了。

        開門，他就發現這裡被白所收復。母親將長桌還有其他礙事的東西發配至角落堆疊，地板上鋪墊著輕柔的衛生紙，一陣大風就可以將紙吹散，母親在上面小心翼翼的排列著。她要開始她的大型建案了。他想。於是他將東西放下，下樓，他必須快點去買好衛生紙。車行在晚餐時間的都市總是塞，大樓發出的光把天空照的好清楚，喇吧聲在耳旁叫囂，城市像是超收太多人的牢籠，他必須逃出去，所以變得的柔軟，他的車像紙一樣垂直立於地面，劃過車子和車子間的空隙，從欄杆之間飄了出去。

        已經沒有時間了。從手扶梯上去太慢，他走安全門直上三樓的日用品區。一台推車不夠，兩台還差不多，他擠過人潮，從貨架上扯下然後丟到推車上，一個賣場人員過來問他需要什麼幫助也被他一把推開。他很趕，但還記得要結帳，只是刷完卡後忘記簽名就走了。

        兩推車的各式品牌的衛生紙擠滿一車子，光是要全部拿上樓就走了好幾趟，母親像小孩玩著樂高一樣，在創造想像中的過去的樣子。他倚靠在不影響母親工作的牆角，一片片堆砌的白似雪，空氣中飄著雪花，讓他的鼻子有些癢，這個味道才是家。

        兩天後，白色的房子落成，只是一排的老舊販厝中的其中一棟，它和別人家長得一模一樣，但鐵窗內擺放的花盆和紗窗的破洞和門口的風鈴和褪色的春聯都呢喃著家，媽媽牽起不知多久沒牽的我的手說。我們回家。我們回家。我跟著復誦一遍，然後拉開紗門走了進去。

        一切都一樣，爸爸也還懸掛在客廳中央，提醒他現在得到的有多麼不容易。他將回憶的切片塞進播放器裡，有些被消音了，卻增生很多情節，搞得他也不明白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了。媽媽一進門就像隻雞一樣，跑上跑下的做她久未做的掃除工作，並且不再扮演爸爸，而現在我們已經有可以擦淨一切的白了，他卻還是喜歡看著媽媽忙碌的樣子。白色的家有白色的柔軟將他們包裹，終於不用擔心會有人來搶奪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他從來沒想到，或者說拒絕去想，白色就會有白色的脆弱，還是應該說所有柔軟的堅持都不堪一擊，而倒塌的時候他正做著在家裡玩積木的夢，只是天花板突然變的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