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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第十七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組決審紀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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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第十七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組決審紀要】(上)

時  間|2020年7月4日10:00
地  點|聯合報總社
決審委員|林俊頴、胡淑雯、陳雪、童偉格、蔡素芬
列  席|宇文正、許峻郎、胡靖
紀  錄|蕭詒徽


複審委員總體意見

第十七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組今年收稿146件,其中3件資格不符,共143件參與評選。複審委員何致和、陳栢青、陳淑瑤、李屏瑤、甘耀明、陳柏言選出20件作品進入決審。

複審委員認為參賽作品文字能力皆佳,可呈現高中成長生活面向,其中破敗、黑暗的題材令人驚艷於高中生的文字運用程度。然而部份選材過於刻意、書寫方式亦過度用力,讓人質疑參賽作者是否認為悲劇較容易獲得評審共鳴。此外,類型小說在投稿作品中依舊少見,或許是參賽作者觀摩歷屆得獎作品、在投稿前自我篩選所致。複審委員會選擇有亮點、新意、新切面的作品出線。


決審委員總體意見

5位決審委員共舉林俊頴為主席,並先就本次決審入圍作品發表看法:

蔡素芬首次評選本獎,認為作品水準皆高,其中幾篇的文字表現能力相當優異;在五千字篇幅限制中完成故事,密度必須極高、極壓縮,因此蔡素芬在意作品的完整性與結構是否能精準表達主題意圖或情感、能否展現作者對結構的掌握;此外,文學仍是以文字為媒介的技藝,蔡素芬也期待作品在文字上能有個人風格。部份入圍作品的角色命名方式與世界觀跳脫慣習,顯示作者經營故事不再執著於吻合台灣文化風土所應然的設定,也為蔡素芬所樂見。

陳雪表示,今年決審作品未見類型小說,稍嫌可惜;這個世代參加文學獎的作者仍心懷純文學意識、嘗試實驗與創新,這些條件在其中幾篇作品確實成功達致。某些題材會在其他文學獎項的作品中見到,但陳雪認為本獎的入圍作品皆能寫得更為深刻,面對沉重議題時所呈現的逃脫與跳躍令人驚豔,寫親情、故鄉、土地亦不落俗套。

童偉格認為,這批作品關心的主題相對集中,多在性別認同、家庭親子關係著墨。若以面對高中作者的角度看待,這批作品確實皆為一時之選,但若以小說創作者的角度閱讀,他認為學生在編造情節時略顯誇張,或許並不真的明瞭自己筆下情節的意義是什麼。此外,可能因為抱有參賽意識,作者在表達上相對保守,實驗性質作品相對少,因此評選時他會回歸基本面,若題材在書寫上獲得適當的技術支撐、相對完整,便會支持。

胡淑雯以自身評選其他文學獎的經驗分析,部份入圍作品雖仍書寫同志題材,但與過往某段時間文學獎項中相當強勢的同志文學相較,似乎已是尾聲,與其他題材相比並未特別突出。此外,年輕作者時常對捕捉結構懷抱熱情、對知識懷抱興趣,但放進小說中卻容易變成用詞不當的大概念。許多「大的詞彙」會過份輕易出現,令人有將裝飾品擺放進作品之感。胡淑雯特別期待在作品中讀到作者發出的真實聲音,即便寫作控制力不足、有明確瑕庛,只要表達出獨特感受,胡淑雯亦會願意支持。

林俊頴表示,自己兩次評選高中文學獎作品,都訝異於高中作者的程度比大學作者好上太多。這批作品多數在寫自身與親族的關係,以及性傾向的自我認同,但比例上並未壓倒性地過半。令他讚賞的是,超過一半的入圍作品令人驚豔,這些作品對小說的認知毫不匠氣,未因參與文學獎而操作;兩難的是,部份作品的真誠有時會因經營過度而消失,林俊頴評選時會在這兩者之間擺盪。


第一輪投票
每位委員以不計分的方式勾選心目中的前5名。共14篇作品得票:

1票作品:
十八(胡)、路的盡頭有蟬聲(蔡)、與我孤獨(童)、女也(蔡)、日常(林)、在水中的日子(林)、稻田裡的郵輪(蔡)

2票作品:
獨白課(林、蔡)、獵場(胡、童)、橘子(陳、童)、中繼站(胡、陳)

3票作品:
面海(林、陳、蔡)、活蛤與火鍋(胡、陳、童)

4票作品:
歿年(林、胡、陳、童)


委員決議,從1票作品開始依序討論。


1票作品討論

〈十八〉

胡:
缺點是可見的:故作老成的說書人口氣、操作控制力也不好。最後故事所構築的偏鄉那群彷彿死去又復活的移工,到底是真實居住的人,還是鬼魂或幻覺?這些人是台灣本地人,還是過去被燒死的移工遺緒?是移工的魂魄,還是過去和移工一起工作的人?事實上讀者都看不太懂。

但正因這篇故事書寫的是掛在戶籍裡、彷彿活在當前,卻其實攜帶著過去的鄉村非法避居者,作者可能的控制力不佳,反而打開了一個曖昧的空間。也由於這篇小說的成就很可能只是由於控制力不佳,所以我並不堅持。同時,也覺得這是一位年輕寫作者進入一個不容易進入的主題,讀完所有作品之後最後會記得一些故事的原型,這篇是其中一個。

童:
選材特殊,勇氣可嘉,但控制力問題對我而言頗嚴重,因為作者為這篇故事設計了兩層框架,第一層從老年人的回憶開始說起,進入到他年輕時擔任人口普查員的調查,然後到第二層的工廠大火事件。作者可能寫到了大火這邊,發現字數限制要到了,於是快速甩尾,這整個核心事件只佔了一段,造成兩個很大的問題:一是框架無法回返,回憶老人在結尾沒有寫出來;二是設定的浪費,人口普查員的設定有非常大的潛力可以發展成類似卡夫卡的寓言體,但最後這個身份的意義在小說當中沒有得到討論,許多細節沒有空間去描述讓它們更為可信,最後造成一個滿空的懸疑。

蔡:
寫得很不均衡,作者花了不少筆墨在進了村子之後的描寫。最後作者強調的這個十五,對照標題的十八,應該有更多可以發揮。

陳:
作者選擇的素材和內容可以寫的,但不知道怎麼施力,讓讀者可以聚焦。如果寫成一萬字篇幅或許可以寫得好,但五千字作者不知道怎麼配置。

林:
乍看像鬼故事,但最後無法達成類型的效果。


〈路的盡頭有蟬聲〉

蔡:
題材不新鮮,但寫得很完整。我選擇它是因為文字敘述流暢精煉。這一篇我也不堅持。

林:
這批作品和同志有關的書寫有4篇,這篇的問題就如我一開始提到,面對文學獎寫作時作者往往會用力過度,恨不得把所有可以製造高潮通俗的橋段揉和在一起,企圖創造一個更大的高潮,但很容易流於通俗。


〈與我孤獨〉

童:
我猜想這篇作品書寫的經驗應該沒有超過作者個人,其中有一種真摯的聲音。在讀過第一頁非常密集的、得的不分之後,第二頁開始作者有試圖找到屬於自己的修辭方式。這個修辭方式放在這個主題裡面很有啟發性,因為這篇作品用很輕盈的方式在談校園霸凌的問題。可惜結尾有點走在命題作文的偏鋒、企圖給予一個非常明確的結論,其實我們都知道小說可以不用這樣寫。但因為在描述方面確實誠懇,還是願意幫它拉票。

陳:
其中一個角色不太像真人。可能是寫他有一個幻想的朋友,是更好的他⋯⋯如果是這樣的話還不錯,但如果那個角色是真人,就覺得寫得不好。如果角色是幻生出來的,這是一個比較特別的霸凌寫法:這霸凌不是別人對他,而是他跟自我之間的拉扯。不過結尾還是不好。

胡:
我不支持這一篇的原因是作者設計了太多超載的暴力。有一段描述主角要轉學,全班輪流呼他巴掌,這份暴力超載到反而讓我覺得作者不了解什麼是暴力,因為校園暴力的形式不是靠著這種漫畫式的暴力運作的。這份對於校園霸凌的想像,對我來說偏移到有自我戲劇化的疑慮,最後才會來到偉格說的命題作文式的結局。我一直被很強烈但不真實的東西踢出故事。


〈女也〉

蔡:
文字很有個人風格,描述精細而精準,談女性傳統上的宿命觀。從對女性親族的觀察、家務分工的觀察,來反抗女性傳統、母親的宿命。文字相當深刻,成功在語言上做出轉化,「女也」從字形上看宛如有蛇去攀附著「她」,難以逃脫,角色態度反抗但無力做什麼,因此態度是靜態的,相當沉著在寫這一切。

童:
這應該是我第三次在文學獎的作品中看到「女也」這個小說標題。一看到這個標題,我就想作品中應該會有一個主題是描述女孩經常要被告知什麼事情、應該會有一個片段要寫月經來潮,結果一讀果然是這樣。對我而言,這些細節和套式都是相對比較陳舊的。我承認作者有一定的書寫能力,但作為出發點的小說創造,我會建議作者不要從這個套式來。

林:
故事中主角的爸爸是工人,媽媽是家庭主婦,重男輕女的問題應該真的是很嚴重的。但現在是2020年,細節還會是這個樣子嗎?我很認同素芬剛剛說的諸多優點,但這篇作品對女性的反省很容易流入情緒化的瑣碎抱怨。本省父母親的切入點滿好的,整篇表現中上,我可以列入考慮。

胡:
比較不同意俊頴剛剛說這些主題是情緒化的抱怨,這些題材其實都是經典的,但問題就出在這裡。作品中形塑的那一個非常父權、社會關係很緊密、女人沒辦法透氣的環境,可能在某些地方還是存在,但在文學上是被過度書寫過的。對我來說這篇是九〇年代各式各樣的政治正確大集合,比較不是我們在新世代渴望呼喚出來的視角。

蔡:
很多題材都是一再被書寫的,這些題材要看作者如何去給予新生命。高中生的作品裡我會比較注意語言使用能力,對我而言那是更珍貴的。

林:
我覺得作為一個高中生,作者應該沒有那麼強烈的政治正確意識。所以故事中這些日常的瑣碎,我傾向是作者真實遇到的處境。

陳:
我並不排斥寫月經,雖然我自己後來也不寫了,但這真的是很多女性最大的困擾。如果不從政治正確的角度看待,它的優點是描述了鄉村各種無力的場景,用獨特的文字把這個氣氛烘托出來。這氣氛確實就是過時老舊,但難道沒有人活在一個過時老舊的狀態中,承受著過時老舊的痛苦嗎?假設這是作者看重的議題,雖然他沒有思考出解答,但後半段處境寫得也還算明白。

胡:
我剛剛所謂的政治正確,並不是意指作者有意識地去抓這些經典的主題,而是這個寫作的思考過程,我並沒有讀到新的角度。並不是說作者有意要用政治正確說服讀者,只是沒有新的觀點。


〈日常〉

林:
其中的真誠打動了我。主角父母是台商,把她丟在家,這題材是老哏,很多高中生處境如此;但這個女生角色面對她和阿嬤的隔代教養關係,最後的引爆點是阿嬤偷看她的情書,這個處理不灑狗血。

胡:
這篇我率先附議,是這次非常少數完全沒有不當野心的作品,就只寫和阿嬤的故事,幾乎快要變成流水帳,但因為有實存的矛盾在其中,讀者還是可以讀到張力。最好的一點是故事最後給了一個完全沒有原因的原諒,「反正家人就是這樣」,我覺得很自然。

陳:
把很多充滿戲劇性的東西用一個日常方案寫出來的,很清新。和奶奶的關係可以做得很戲劇性,但是作者沒有這樣做。文字並不是很老練,但是讀來舒服,引導出角色的困惑、痛苦、猶豫,以及彼此的那種寬諒。

蔡:
寫小說還是要有一點技巧和企圖。祖孫相處、父母離異的日常其實都不特殊,阿嬤偷看她的信她氣得要命,但最後又奔向阿嬤要吃阿嬤做的菜。對我而言,文字應該還要再精煉一些。

童:
我認為這篇作品只要做到一件事就可以成立:說服讀者主角「K」是一個從小就和阿嬤一起相處的人。這個小說發動是在高中,如果能夠證明K確實和阿嬤相處了這麼久,作品就具有充份的說服力。但這就是我讀這部作品時最大的困擾,很難相信K是從小被阿嬤照顧的。生活上的盲區和缺漏太多,關於她和阿嬤之間就只發生偷看信這一件事,沒有其他的互動。就這個單線發展上,這個和解本身不太自然。


〈在水中的日子〉

林:
這20篇裡頭關於同志的書寫總共有4篇。在同婚通過之後,還出現這樣的作品我有點嚇一跳,可是也理解高中階段「如何面對自己的性向」有它的基本盤。這篇的文字風格相對來說很獨特。

在文學獎裡,我越來越害怕看到作品有過度的、太用力的設計,而這篇幾乎八成的設計都能說服我。我同時懷疑這是一位女性作者寫出來的男同志作品。文字風格偏內斂節制,也很細膩,但或許略嫌保守,這是我猶豫的地方。

故事一開始設計獅王鬥魚躲在水族箱,對應傳統同志在櫃子的說法,算不算是一種隱喻上的進化?最後投海自殺未遂,設計就有一點點走火入魔了。

陳:
作者選擇用一個成人的視角回溯自己學生時期的感情,但在同婚通過之後,這樣的書寫會讓我感覺對現實世界中同志的狀態不太理解。

蔡:
寫得太清楚了,什麼都講完了,沒有讀者提出疑問的空間。

童:
和〈路的盡頭有蟬聲〉問題有點相似,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是人物太過樣板化,彷彿一切都在攝影棚裡,包括最後角色去投的那個海,也非常像片場風景。

反過來看,這部作品有它的娛樂性,主要是因為所有這一切都是可預期的,而人物的情感不知為何被催發到非常濃烈,成為一種滿特殊的戲劇。這樣的抒情會需要稀釋,是因為它處理高中畢業之後,直到他暗戀的這位直男結婚之間的這段時間,理論上這兩個時間點間應該有很長的時間,這段時間中主角對於這件事可能有的省思,這個敘事位置才是重新發動小說應有的位置。如果能夠對這一點作出假設,就有機會把作者建造的攝影棚拆毀,讓人物相對立體一點。


〈稻田裡的郵輪〉

蔡:
從題目可以看出指涉,稻田裡的郵輪怎麼駛得出去呢?當然駛不出去。窮鄉裡家中的稻田被淹沒,所以主角的家庭一無所有,他唯一的慰藉就是那部音響。當城市來的董事長介紹郵輪,場景鋪陳很可愛:大家椅子拼一拼,禮堂就變成郵輪裡面的大廳,接著透過投影片去想像正航行在大海中……這是在講窮鄉僻壤跟外面世界的斷絕、出路無門。

主角父親為了幫他偷電而亡,小時候他還不懂得悲傷,最後在禮堂裡面他想到父親的過世而哭,董事長卻誤以為是他認為自己很偉大;接著,把模型郵輪放在家裡父親照片旁邊,小說的象徵性就顯現了:他唯一可以用來祭拜他父親的,是他可以往外走的想像。

童:
我認為這篇是20篇裡在編劇上出最大紕漏的作品。很多細節設定都不太合理,嚴重影響這整部作品的構成。舉例來說,在一個窮鄉,父母會為了照顧他而不願意離開這個沒有辦法耕種的田到外地工作,而造成家庭的貧困?這樣的選擇其實會需要多一點細節才能夠說服我。

此外,這個小孩帶著CD player回家,整家人摸索了半天才發現那個CD player要插電,我也覺得不太合理。

最後,為了讓小孩聽音樂,所以把家裡的物件一件一件拿出去換成現鈔⋯⋯在很窮困的情況下,這已經不是溺愛可以說明。最後的停電,為了要讓小孩聽音樂,爸爸被電死了,這個設定我閱讀時也無法被說服。

這個作品有一個重要的核心,就是主角意識到父親死亡的悲傷,但因為它全程設定都不太合理,最後會覺得這份悲傷是為了戲劇效果去製作的。

蔡:
我的理解是,當作者為了達到一個目的,很多不合理拼在一起,最後就變成一種象徵。我個人可以接受這樣的書寫,因為談荒謬性,本就不一定完全貼合現實。

胡:
我認為它確實是要寫一個黑色荒謬的故事。小說中城市來的上等人介紹郵輪過後,角色用一種鄉下出身者的反應、摧毀了環境裡的高級感,這段書寫我很欣賞。

但我覺得它這個優點,也還沒辦法說服我把票投給它。如果整體要做出荒謬喜劇感,必須在文體上面、語言上就做到這件事情,但這篇並沒有做到。

陳:
我也滿喜歡董事長來了之後的一切,如果作者能夠用董事長來了之後的這個語調來寫前面,可能就會成立。

部份情節我也會被困住。如果故事中需要一個悲劇,父親不一定要過世,斷一根手指也是可以成立某種痛苦的;另外,寫到父親如果活過來他要牽一台發電機,我會思考為什麼不把電費繳了就好?

蔡:
發電機象徵一個理想吧?

林:
我的思考是,一個寫作上的新手如何去做一次好的小說操練?作者可能可以想到一些很好的點子,但實際操作會是一個很大的考驗。台灣這麼小,城鄉距離其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大。基本上我還是喜歡這篇小說,但我有很深的猶豫在這裡。

胡:
就算這篇最後並沒有得到獎項,我覺得它是這次唯一一篇去寫貧困跟美學的關係的作品:窮人是聽得懂音樂的、窮人的父母也會祝福孩子的喜好;貧困者設法去跟美學相處的這個主題,是一個很好的故事,成熟以後會是一個很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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