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只剩我一個人，慶舅和師傅們都回家過年，二樓樓梯口的門鎖著，崑伯一家應該去某個地方。我在工廠裡到處摸摸電鑽台和磨砂機，看看擺滿油漆的架子，拿起電焊把假裝自己正在電焊，平時吵雜的工廠突然靜得讓人孤單，但是我並不後悔，覺得自己終於變成流浪天涯的俠客，背著吉他越過山巒，走過溪床，孤伶伶的站在風聲颯颯的峰頂仰望蒼穹，凝視滾滾紅塵在腳下翻湧，甚至，覺得自己比較適合孤單。

　　慶舅打來電話，沒有多問什麼，只是確認我在工廠，我想應該是母親通知他，他要我自己弄東西吃，並交代不會那麼快回工廠，其實放縱的情緒不會飢餓，只是隨便搪塞滿足口慾，大部份時間都在看書和彈吉他，累了就到後院整理花草澆澆水，夜晚比較難耐，坐在涼亭看遠方天空綻出火花，轟轟的爆炸聲會激盪胸懷，四周卻漆黑不見人影，加上風如此凜冽，冷得我必須蜷縮身體，在沒有月亮的天空下顫抖，感覺臉上兩行微溫慢慢的，變成冰柱。

　　兩天後崑伯一家陸續回家，蓮姊看到我露出非常驚訝的表情，巧妹則是很複雜，分辨不出是意外還是高興，只有阿櫻對我展露笑容，然後轉一圈揚起鵝黃色裙擺，唯一不懂的是，她為何要指著自己再指指我，而且重複三次，直到有天阿櫻忽然攔住我，眼神沒有飄忽，口吻比正常人更為堅毅的說我跟她一樣，我是她的影子，她是我的鏡子，我問哪裡一樣，什麼意思？她竟然詭譎的笑笑，轉身離開不理我。

　　天剛罩下黑幕時，我趴在床上看「百年孤寂」，聽到房門外窸嗦吵雜，腳步聲明顯向後院走去，我起身躲在窗戶邊偷看，看到崑伯一家不知何故全擠在涼亭，當下猜想可能某種原因讓他們決定在涼亭聚會，而且氣氛顯得融洽愉快，笑聲不時在初月天空下迴盪。我離開窗邊，斜靠床上聽隱隱約約的細語，不禁想起家人此時不知在做些什麼，父親今天生意是否興隆，結束忙碌一天後是否正陪弟妹看電視，母親是否正在廚房洗碗筷，並催促所有人趕快洗澡，但我很快就不做無謂猜測，因為我知道父親吃完飯就會離家準備隔天做生意的材料，他不會有時間坐下來陪弟妹看電視和說話，母親可能在屋頂收衣服，大約一個小時後弟妹就會被趕上床，不管過年或平常時候，生活步驟總是一成不變，像崑伯一家和諧相聚的印象完全沒有，所以後院的嘻笑聲確實激起效果，說不上羨慕，也談不上討厭，只是覺得很煩，並希望他們盡快結束聚會，但笑聲吆喝聲仍不時飄過窗櫺，並在耳邊吹氣，一次次提醒，選擇離家寄人籬下時，必須承受空虛。

　　大約三十分鐘後，房門被輕敲兩下然後打開，我抬頭看到蓮姊面帶微笑站在門口，手裡端著一只大碗公，她將大碗公放在床上，然後招手要我過去。

　　「我媽臨時提議在後院吃晚餐，所以一家人都圍在涼亭，我老公和小叔正在喝酒，聲音可能有點吵。」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微笑點頭，因為說與不說內心感受可能都會讓蓮姊為難。「我想你一定還沒吃，所以弄些東西給你，快趁熱吃。」

　　「謝謝，但是我不餓。」

　　「你正在發育怎麼可能不餓，聽話，趁熱吃。」

　　蓮姊將大碗公和筷子捧到我手上，裡面有飯，青菜，丸子，豬腳以及一隻大雞腿，雞腿燉得很嫩，表皮油亮亮看起來很好吃，但我只是捧著碗筷沒有動作，不是因為缺乏食慾，而是感覺胸口忽然沈悶，呼吸逐漸變得困難。

　　「看到你時蓮姊很意外，這麼快就回來代表你的心結還在，所以寧願躲在這裡也不願待在家裡，但是你知道嗎？這讓蓮姊心裡非常難過，你太固執了，蓮姊難過沒有辦法幫你打開心結。」

　　「對不起，我………」

　　「不要道歉，這不是你的錯，也許蓮姊應該多站在你的立場想，畢竟你的經歷和別人不同，對事物的感受不是一般人能體會，蓮姊只要你考慮清楚這麼做值不值得，如果你認為值得，蓮姊還是會支持你。」

　　值不值得？說真的，我根本不清楚也從沒想過，現在或未來也不打算衡量，當被慶舅抓著手離開家時，心中已明白與家牽連的那條臍帶已被切斷，爾後必須靠自己艱苦的走完人生，成功也好失敗也罷，跌跌撞撞的過程和最終結果都要自己承擔，家這個字已成為天邊晚霞，看起來璀璨美麗，卻永遠無法擁在懷裡。

　　蓮姊沒有要求立即回答，只要我為自己的行為考慮清楚，然後用柔軟手指撫摸我的臉頰，透過輕柔撫觸傳遞愛與關懷，我想將自己融化於蓮姊的指尖，卻僵在床上無法動彈，內心澎湃著複雜情感，明白此時雖然體驗無比幸福，但最終也將會失去它。

　　後院傳來叫喚蓮姊的聲音，蓮姊拍拍我的臉頰，敦促趁熱把飯吃完，然後轉身離開，我捧著碗看那隻大雞腿，香味在鼻尖繚繞，引誘人大口啃食吞嚥的慾望，但卻發現竟有水滴滴落，先是一滴，再來兩滴，然後三滴，很多滴，很多很多滴，滴滴滴在油嫩嫩的雞腿上，讓我不禁用力咬住下唇怨恨自己，恨自己為沒有理由的哭泣而哭泣，蓮姊那麼好，特地端來飯菜，就算後院氣氛融洽聲音大了點也沒什麼了不起，自己竟沒出息的流淚，讓雞腿的味道變得很酸，很澀。

　　隔天一早敲門聲將我吵醒，睜開眼看到巧妹笑盈盈站在門口，人世間最幸福的事莫過於睜開眼睛看到甜美笑容，所以看到巧妹燦爛表情令我開心，並立刻忘記昨晚做過什麼無聊的夢。她一把掀開棉被拉我起床，催促我立刻去刷牙洗臉，然後準備再去遊梅花湖，她的行為積極又霸道，我在半推半就下被迫盥洗和換衣服，但心中並不為此惱怒，甚至有種莫名奇妙的甜蜜滋味洋溢在心頭。

　　巧妹依舊堅持各自騎車，對此我並無意見，於是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工廠，慢慢朝鎮郊石子路而去。清晨空氣雖然清新，但終究是冬季時分，所以稍嫌凜冽，冷風鑽入鼻孔有點凍嗆。巧妹速度很快，讓我不停追趕，也因此才能在乍入梅花湖畔時驚訝它的美，尤其那層淡淡薄霧，宛如湖面裊著蒸氣，景致有如仙境般夢幻，夢幻中卻帶有冷豔的蕭瑟感。

　　「車子停在這裡，我們走上去。」剛開始巧妹同樣引我繞湖一周，最後卻沒有停在上次歇憩的柳樹下，而是停在山腳下一條小徑前。

　　「上面有什麼？」

　　「去了就知道！」

　　巧妹並不理我，停好車就往小徑深處跑，想起以前和萬爬山的經驗，我在後面叫喚不要跑太快，否則很快就會沒有力氣，這才見她雙手插腰停在斜坡上等候，等我到達後才一同慢慢往上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