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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0/15 21:42:39瀏覽450|回應0|推薦3 | |
除夕那天中午,我一個人坐上火車,看依舊踅伏海面的龜山島,看景物不斷從身後退去,看火車穿越一座又一座山洞,心中沒有愉悅和期待,表情沒有變化和笑容,只是托著下頦靜看車窗外景象。 兩個多小時後,我終於跨越那根斑駁的門檻。 母親正忙著要拜拜,看到我沒有太多驚喜表情,只是面帶微笑說了句:「你轉來啦!」然後要我幫忙端盤端碗準備拜拜,就像每次過年,拜拜完燒金紙,燒完金紙把拜拜的菜熱一下,然後就等父親回家吃飯,吃飯也跟平常一樣不會有太多話題,父親總是很快扒幾口飯菜就離席,然後出門準備隔天做生意的東西,因為他要趁過年人潮到風景區做生意,從初一到初五,或者初六初七初八,反正過年假期幾天他就在風景區待幾天,等到假期結束他稍微有空時,我們也差不多寒假結束開學,所以每年寒假作業最讓我苦惱的是寫「愉快的春節點滴」的作文,每次都要運用幻想和謊言編出整整兩頁,例如去什麼地方看到花很漂亮,天空很藍,河水很清,人潮很多,大家都穿新衣,見面就說恭喜恭喜,最後還要加上一句:「真是愉快的春節啊!」因為實在無法在整天看電視,發呆裡找出什麼值得寫的「點滴」,而且還要在幾無變化的「愉快」中掰出兩篇,包含弟弟那份。 燒金紙時,母親詢問幾個月來的生活狀況,問我習不習慣環境,有沒有認真學習,就是沒有問到夜間部的事情,但是我並不介意,因為已經無所謂了,問與不問絲毫沒有任何意義。我像具沒有靈魂的機器人,母親問什麼才回答什麼,而且不會超過三個字,「是」,「不是」,「有」「沒有」,「不知道」,當然沒有透露躲在涼亭哭泣,被少年隊抓去剪頭髮,雙肩腫脹踩三輪車,以及被阿明師傅敲腳的事情,總覺得這些事已經成為過去,不想講,也不希望被問及,問了說了也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實。母親說我以前話很少,現在更少,少到只有三個字,問我是不是有什麼想問?我說沒有,壓根連這個問題也不想回答,只是低頭看熊熊火焰,感受炙熱在臉頰燃燒,腦裡空空蕩蕩,無意識的將金紙一張張丟到爐裡。 沒有意外,父親的年夜飯只花不到五分鐘,他只對我說兩句話,第一句問:「過得習慣嚜?」我用點頭代替回答,第二句說今年不用我去幫忙做生意,我同樣用點頭代替回答,然後父親就匆匆出門;說真的,看著父親離去背影時,心中竟有一股莫名感傷。 弟妹也趕著離開餐桌,說要到街口和同伴放鞭炮,所以很快就剩我和母親對坐。母親一直看著我,我故意低頭吃飯假裝沒看到,她再次問我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問,我再次回答沒有,最後她嘆了一口氣,說我真的話更少,少到她都不知該如何和我交談,記得當時我正要喝湯,杓到兩顆連在一起的脆丸,我考慮了一下,用筷子把它們夾斷分離,一顆放到醬油碟裡,另一顆挾到嘴裡嚼爛。 母親只要我幫忙收拾,將碗筷拿到廚房給她洗,我很快就將剩菜收到廚櫃和冰箱,然後站在廚房門口看母親洗碗,沒有任何企圖或感受,只是忽然想看母親的側影。母親邊洗碗盤邊說隔天一早就要出門幫父親的忙,偶爾也說幾件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但大多是些無關緊要的瑣事。說完後她忽然停下雙手,再次問我是不是有什麼想問,我看著自己的腳尖,再一次回答沒有,然後我們就陷入沈默,一種無法形容的沈默,直到母親洗完所有碗盤,依舊維持同樣姿勢站在洗碗台前,沒有轉頭看我,也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盆裡的水緩緩轉動,我也保持同樣姿勢靠在門框,低頭看另一邊的門框底部已經腐朽,屋外偶而傳入幾響鞭炮聲,還有乍亮的煙火照亮彼此,亮好幾次,也照好幾次,卻只能照出兩個疏離的影子。 「啥米時候走?」 「明天。」 「車票買幾點?」 「九點。」 母親沒有再說話,只是木然呆立,沈默一會後,我看到她的手和身體微微顫抖,淚水從眼眶緩緩滑落,滑到臉頰,凝在下巴,簌地,滴在胸口。滴了兩滴後,母親舉起雙手掩住臉孔,我立刻轉身離開廚房,表情沒有激昂,心裡沒有感想,走回房間點燃一根菸,坐在床上靜聽鞭炮聲在屋外響亮。許久許久,大約是兩根香菸的時間,我才木然的,無意識的,反覆的喃喃自語,用催眠似的聲音告訴自己: 「我有轉來圍爐,我有轉來圍爐,我真的有轉來圍爐………」 隔天起床父親和母親已經離家,弟妹還在睡覺,我站在床前看他們斜躺熟睡的模樣,伸手為他們蓋好棉被,並在枕頭旁放兩個紅包,然後拿起背包走到客廳,在祖先牌位前點三根香,祈求他們保佑弟妹的將來比自己更平坦順遂,至少有夜間部可以讀,不會被抓去少年隊,也不會碰到阿明師傅,並祈求父親的生意更好,再也不用奔波勞累,不用像我在烈陽或雨中踩三輪車,能好好坐下來吃頓飯,和弟妹聊聊天,我也祈求母親能只為家人洗衣服,有時間陪弟妹做功課,能親自出席每次的母姊會,不要把獎狀丟到垃圾桶。我將所有希望與祈禱託付給三柱清香,讓它昂然挺立於香爐中,然後背起背包,輕輕關門,上鎖,站在路旁看窗戶內隱約有三道裊裊輕煙,看白漆剝落露出紅磚的牆,也看鏽跡斑斑的門與框;我確定母親不會站在門口,幾個月前被強拉著手,倉皇回首張望的情景不會再發生,因為這次是我自願離開,頭頂沒有灼熱的陽光,心中沒有想哭的衝動,只有冷風落葉和空蕩蕩的長街,以及一雙孤單凌亂的步履。 那天後,我再也沒有走進那道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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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