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左巴，名字很好記，在台北，還有人以此為餐館命名，看來是供應希臘菜式吧? 希臘左巴這個人名我們都不陌生，因為有人拍過同名的電影，老牌影星安東尼昆的重要作品。

這一部文學著作幾十年前台灣就有王鴻仁的譯本，但不知是根據希臘文還是其他文字翻譯的? 序言中沒有提到。早年台灣的翻譯作品，有不少並非英文還是日文的作品，但是卻依然是從英日文轉譯過來，這跟目前大陸的大部分譯本不同，他們那兒翻譯人才質量都很可觀，各種文字的都有，也許大陸版的希臘左巴就是從希臘文直接翻譯的.

對於作者卡山扎基而言，是否直接從原文譯出，倒是個比較重要的問題。因為卡山扎基是希臘的現代語推動的旗手。他筆下的文字自然有其特殊的風格。

這就牽連到一段近代希臘文的演變的故事。

原來希臘文也跟我們早年的文字一樣，有所謂典雅的文字與俚俗的文字。簡單講，就有點像我們的文言與白話。而在卡山扎基的作品大受歡迎之前，希臘的文學哲學作品大家都習以為常的採用所謂典雅的文字風格，自然對於俚俗的下里巴人語很不以為然，認為太粗俗，太不夠文雅。

到了十九世紀未，開始有人覺得文字語言應該更開展，要能接近生活，就有了若干文學家推動新的語文運動，卡山扎基是其中重要的一員。他們提倡要用農民使用的語言來寫作，當時遭遇的反抗與非議，很像當年胡適先生提倡白話文一樣，有許多人擔憂會造成一場文化的浩劫。事實證明這樣的事並未發生。然而卡山扎基在那時就成了備受爭議的人物。

他受爭議最大的並不在於這樣的文字語言的革新運動而已，而是他呈現在作品中的思想。他對於傳統教會的質疑，對於教規的挑戰，甚至於以他自己的風格顛覆教義，這才是最讓許多人至今還不能接受他的原因。

當然，情況已經比他活著的當年要輕微得多了，因為，在1957年他在國外去世，遺體被他的崇拜者迎回國內，希臘的大主教拒絕為他作最終的彌撒，也禁止他的棺槨進入教堂，他是由他的粉絲們把他抬到了他的家鄉克里特島安葬的。

直到2007年，希臘舉國為卡山扎基去世五十周年作全年的紀念活動，那一年就是希臘的卡山扎基年。現在再有誰依然認為他褻瀆了神聖，那可真的是今之古人了。

他寫下了許多有爭議的書，如「基督最後的誘惑」、「自由或死亡」、還有這一部有名的「希臘左巴」等。無論他是如何的讓人覺的離經叛道，卻總是有一個信念貫穿在他所有的作品中，包話詩歌、戲劇、小說等等，那就是「自由」。最終的自由能否達到? 自由又是什麼? 人言人殊，莫衷一是，然而，追求自由的意圖是一樣的，要求更開展的生命的欲望也沒有分別。自由，在卡山扎基的意識中，就是生命最終的含意。有了這樣的含意，平生不斷的受到非議，是意料中事。可是他一生也為自己的信念持續不懈的奮鬥，沒有妥協，至死方休。

卡山扎基並非出身於書香世家，後來卻成為飽學之士。他擁有法學博士學位，又曾入於柏格森門下，除了法律、文學，他在哲學方面下了非常大的工夫。從他的作品中看得出他在基督教神學方面的素養非常精深。難怪曾經是神學博士，後來又習醫成為醫學博士的史懷哲與他成為至友，在他病重的時候，史懷哲不辭萬里的去探病，並且推崇他為人類最偉大的心靈。

在文學的宗匠中，很少看得到作過官的，我們會想起美國的作家華盛頓歐文，是一位駐外大使館員的短篇小說家，也會想到靜靜的頓河的作者蕭洛霍夫，當過好幾屆俄國共產黨的中央委員。還有日本的森鷗外，是一位將軍。但大多可謂異數，而且，他們的作品與他們的職業生活沒有明顯的關係。

卡山扎基卻不同，他擔任過希臘的公共福利部長，在任內與左巴合作，救回了十幾萬滯留在俄國高加索埃原本無法回國的國民。後來他還當了希臘的政務委員。之後又代表希臘出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代表。他一生幾乎都在旅行，卻非遊樂。總是負有任務，有的是政府給他的，有的是他自找的。也因此，他是世上少有的曾經與重要政治人物見面會談過的作家，比如他就曾經與周恩來當面討論過塞爾維亞的問題。因此，也可以看出他是一位很有使命感的文學家。他的使命感是什麼? 我看，他依然是為了人類爭自由。大體上他應該是個社會主義的信徒，在他崇拜的人物中，列寧是其一。卡山扎基的骨子裡含有革命的基因。

他並不盲動，對於基督教哲學之外的宗教思想，也有深入的體會，比如對佛教他就下過很大的工夫研究。在希臘左巴一書中，也不斷的提到了佛陀。

西方的基督教信仰中，靈魂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課題，其作用當不在東方的輪迴觀念之下。然而是否人生一定就是在於追求靈魂的最後救贖? 從形而下到形而上，可以有無數的說法。卡山扎基關心生命最後的歸屬，這個問題，也就常常是他要面對，要思索，要不斷的質疑的問題。他也許沒有辦法給我們最後的答案，更可能也無法說服所有的人。但是，這樣的懷疑與辯證，卻開拓了我們的心胸，給了我們---至少可以這樣說，無論我們是否同意---有了從前沒有過的思考空間。也就是，在肉身與靈魂不斷的糾纏中，讓我們發現了更多的可能性。

卡山扎基並沒有落於哲學性的描述，文學的創作原本不是為了解決問題而來，卻是可以提出更多的質疑。人生的目的，要是依他的信念看來，自由是最大的追求目標，經過許多世代形成的習慣、認知、規範、都可能成為對於自由的障礙。人性的苦悶因此而生。他的革命性自然浮現，受到攻擊，也是命中注定。

在卡山扎基的創作中，這麼一個自由人左巴，成了一種典型。 左巴是誰，也許本來就有那個在拯救高加的索的希臘人時，跟他一起奮鬥的同名的朋友。但是，明顯的，多半是真正的左巴給了他創造更完美的一個漢子的原型。作者加進去的，是他自己對生命的信仰與質疑。

小說裡的兩個人物，一個是從英國來的讀書人，這個人擁有兩種財富，一個是錢，一個是知識。他的年紀也是左巴的一半。溫文儒雅，愛讀詩，愛讀佛教的哲學。總是不斷的要想追求人生最後的答案，要想理解生命最終的意義。但是總是找不到答案，他很苦悶。我們看到了這個很典型的傳統的知識分子，精神物質看來都不虞匱乏，然而心靈卻很空虛。 另一個人便是左巴，是個跟這個書生的對立面的人物。粗獷、率真、反應敏捷，靠的是直觀，而非書生那樣的瞻前顧後，敢愛敢恨，勇於任事。心中幾乎一塵不染，像一個原始人。

其實卡山扎基寫這個人物的時候，當然需要一個對立面的人物來激發這個人物的性情與心理。在寫作的設計上不會太困難。難在要成為一部好小說，必需沒有說教，而是自然呈現出這麼一個怪獸般的人物，有時像是情聖，有時是殺手。有時是奴僕，有時是主宰。有時柔情似水，有時猛烈如火。要把這麼些素質融和在一個角色的身上，是要對人性與社會，還有傳統成見與純淨的理想，都有過很深很深的經驗與體會。那是卡山扎基獨有的本事。 他要到那兒去尋找他書中的人物原型呢? 也許，他自己便足夠了。

讀希臘左巴這一本書，讓我們很容易想起那位同樣飽學的德國作家赫曼赫塞，他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代表作品是「荒野之狼」。主角也是一位平常很受尊敬的人物，也是飽讀詩書，一位標準的紳士。然而他的另一面卻是狂暴、淫蕩、猥瑣又陰沉的人物。也讓我們想起那位有名的化身博士，到了月圓的夜晚，就會變成一個兇徒。人性有其對立面，是很可以理解的,而且是真實存在的事實。

這一部書把對立面塑造成了兩個人，左巴跟這個腐儒。 然而這位優雅而有教養的書生，離開了他熟悉的社會之後，變得一無所能。不知不覺的，他只能依靠左巴。他一開始就被左巴的風格吸引，而成了事業上的幫手。他在這幾個月裡，幾乎每天跟左巴生活在一起，左巴的所有的想法，行為，幾乎件件都讓他吃驚。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充滿了自信的人物，這麼容易忘卻失敗，馬上重新開始奮鬥。書生也在暗戀一個年輕的寡婦，卻不敢追求，左巴大惑不解，因為他要是喜歡一個女人，他就會去示愛、追求，像日出日落般的自然自在。左巴也許很淫蕩，因為他覺得跟女人上床是非常簡單的事，只要好好的愛她就行了。他覺得要是一個女人想要你上他的床而男人不配合，無論這個女人美還是醜，全還是殘，幼還是老，都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他也可以是希臘版的唐吉訶德。他工作時非常認真，以致於忘我。這樣的特質，使他能夠駕御工人拼命效力。食物無論多麼簡單還是豐盛，他都會好好的享受，從一鍋豆子到大烤全羊莫不如此。他忌惡如仇，不惜設計殺人放火。那位年輕的寡婦，由於一位年輕的男孩為她投海自殺，村民必欲置之於死地，他卻甘冒生命的危險去搶救她，女人被那個年輕男孩狂怒的父親砍下了腦袋，左巴痛哭，因此咒罵神祇，讀者不會責怪他，神祇也不會吧? 他為主人設計了一套運送木材的索道，費盡心思，花了大錢，然而卻在啟用的瞬間驟然崩解得滿山狼藉，他卻與主人相擁大笑，沒有一絲沮喪，只覺得這樣的失敗太過癮。但是，他後來卻以巧計騙了那個他很不喜歡的教堂的錢，還給主人彌補虧損。一位老寡婦愛他，他不忍讓她傷心，居然答應跟她訂婚，到了緊要關頭以「齋戒」為名而臨陣脫走。但是那位一生只餘下吹牛的老女人，在臨終時從他那兒得到了最大的安慰。

左巴終於要離開了，是那麼樣的讓人不捨，好一陣子，才有消息傳來:他又發現了寶石礦脈，要「主人」趕快啟程，再圓發財夢想。一如他的一生一樣，好像還是沒有成功，然而他永遠在摩拳擦掌，隨時充滿了新的希望準備大幹。這個人，也讓我們想起海明威筆下的那個討海的老人。

左巴又結婚了，在遠遠的他鄉，左巴不需要故鄉，他娶了個二十五歲的女人，信中附了一張相片， 他說:「我，左巴，和那個終身事業:女人，這一次她的名字露波。」他就是想該怎麼樣就怎麼樣的男人，直到他死。

左巴死的很神奇，他在最後一刻，要求千萬不要讓神父什麼的到他床前要他悔罪。他不覺得有什麼罪好悔的。他拼著最後一口氣力到了窗前望著窗外，用力的說出這樣的言語:「…我這一輩子裡做了一大堆一大堆的事情，可是我仍然沒有做夠，依我這樣的人，應該活一千歲才對的。晚安！」然後，他就撐著窗框嚥了氣。他就有了千古的形象。

這個英國紳士在與左巴相處幾個月裡，澈底的讓左巴給顛覆了，「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知識、財富，把我們裝飾得太豐美，以致於早就失去了左巴那樣的簡單直率，那種可以直證心源的，與生俱來的能力。左巴以最純真無華的生命，戳破了人世多少年來的虛偽與躲藏在莊嚴的面具之下的邪惡。所謂優雅的文化教養，讓我們在失去了勇氣，時時苟且的情況中，自以為是，妄自尊大，乃至於自以為是救世主。這樣的人，依然充斥我們的四周，也許正是我們自己。

左巴雖然讓這個書生賠盡了錢財，卻得到了大覺悟，大解脫，有了開闊的餘生。左巴，成了他的唯一真神。 五百頁的書，歸根結底，講的是一個返樸歸真的故事。反樸歸真的這四個字，可真是不容易寫的啊！ 生命最後的答案是在卡山扎基死後才出現的，卡山扎基給自已下了一生的結論，刻在他的碑上:「我一無所求，我一無所懼，我是自由的」。埋骨家鄉的卡山扎基，終於與左巴合而為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