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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顏元叔的《文學批評散論》之〈現代英美短篇小說的特質〉
2024/08/23 05:27:48瀏覽44|回應0|推薦0
Excerpt顏元叔的《文學批評散論》之〈現代英美短篇小說的特質〉

書名:文學批評散論
作者:顏元叔
出版社:驚聲文物供應公司
出版日期:1972/8/30再版

Excerpt
〈現代英美短篇小說的特質〉

短篇小說的由來已久;至於成為一種主要的文學形式,還是十九世紀末葉以來的事。現代英美短篇作家的淵源,不外俄國的屠格涅夫與柴可夫,法國的莫泊桑,美國的歐文,霍桑與愛倫坡。但是,現代短篇小說家,深受現代文學整個潮流的影響,選擇題材與使用技巧,和他們的文學祖先有着相當鮮明的分野。大概說來,十九世紀以前的短篇是用來講故事的;二十世紀的短篇是用來談道理的。用具體的人生經驗談道理不是一件單純的事;所以,二十世紀的短篇小說的技巧,顯得繁複與精微。像這樣的一篇短文,不足以妥當的討論現代短篇小說。茲僅就其特色,簡略陳述。
英國詩人兼批評家史班德(Stephen Spender)說,現代人生的片段經驗多,因此短篇小說的題材也多。這種論調顯然意味短篇小說專事處理零碎片段的小經驗。事實上,短篇小說所處理的人生經驗,豈止於片段者而已。優秀的現代短篇作家,在數千字的篇幅間,經常企圖處理深刻而完整的人生經驗。具體的故事雖然狹小,主題却是深廣的。舉幾個例子來說明:目前在臺灣已經流行的「都柏林人」,全書包含十五個短篇,每個短篇借着三兩個人物的個別經驗,呈現一個貫穿全書的主題,那便是人生的荒原狀態。無論從愛情,宗敎,政治,社會與個人,都柏林的人都是一批活着的「死者」。「死者」,集子的尾篇,道出作者對都柏林人的總批評與總結論。不過,我個人以爲其中最好的還要數第三篇的「阿拉伯」("Araby") 。焦易士 James Joyce)用一個初次墜入情網的少年心理爲經緯,用象徵的手法勾勒愛情的三種型態:宗激愛,浪漫愛,與商業愛。任何愛情,無論是成年人的或是未成年人的,可說都是這三種愛情的綜合體。所以,我們可以說,焦易士於此把愛情作了一次哲學式的分析。
「都柏林人」於一九一四年在英國出版,對現代英美短篇小說的寫作和欣賞,有着難以估計的影響。僅僅五年之後(一九一九年),美國出現了一個短篇小說集,叫做「俄亥俄州的酒鎭」(Winesburg, Ohio 。作者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採取了與「都柏林人」相似的方法,將全書二十一個短篇,集中描寫一個美國市鎭上的各色人物。全書的主題,乃是人與人之間的隔絕與孤獨感。譬如,極其有名的「紙球」一篇中,一位老醫師日夕把自己想說的話,寫在小紙片上,搓成紙球留在口袋中,久而久之,又把這些紙球掏出來抛散在地板上,屋角裏。他爲什麼這樣做呢?因爲,那個小鎭上他沒有可以交談的人;一生中唯一的知己是他的太太,而她在婚後一年就去世了。這個故事在全書中具有代表性,而「俄亥俄州的酒鎭」的人生也許就是現代人生的寫照吧。俄亥俄州的酒鎭」雖然不及「都柏林人」流行,文學價値也許較後者爲低。但是,這本書對當代美國作家的影響,甚爲深廣。福克納,漢明威,史坦貝克等,都可說是安德森的弟子。
「阿拉伯」處理人的內在問題,而「紙珠」是處理人與人之間的問題。這兩個作品可以概括現代短篇小說選擇主題的範疇。現代作家,包括現代短篇作家,最關懷的只有兩個問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與人心內在的奧秘。前者是屬於社會意識的,後者是屬於心理分析的。在這兩者之間,便是現代作家筆耕的原野。他們積極而敏銳地觀察現代人的內在與外在,利用文學爲解剖刀,無情地挖入現代人與現代社會的裏層組織。他們沒有愛倫坡的閒情逸致,寫幾篇恐怖謀殺的小說,使讀者在晚飯後的沙發上,看得毛骨悚然。他們也沒有莫泊桑的多情善感,寫一篇「脂肪球」爲妓女打抱不平,爲俠骨柔腸作一次見證,所謂「從來俠女出風塵」者是也。或者在情節上故意製造幾個漏洞,寫成一篇吊人胃口的「項鍊」 ,似乎是敎窮家小姐不要向富家小姐借首飾而已。這種主題是屬於社會風情的(Social Manners),與根本的人生問題不發生關係。
一般的長篇小說寫作,多少要顧慮到讀者的要求。總要有一個相當引人入勝的情節,穿挿一些戰爭,愛情,謀殺:或低級喜劇場面。所以,漢明威的長篇小說可以變成相當普遍的讀物。試問,他的短篇如「殺人者」,有幾個人能從其中得到所謂的閱讀愉快呢?作家在寫短篇小說的時候,似乎可以忘懷讀者羣的存在,僅爲那一小撮的知普而寫,充分做到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要求,把小說寫到壓根兒就沒有plot。於是,把握到一個深刻的主題之後,作家便能把主題毫不妥協地照藝術的最高要求表達出來,不必依讀者的心願作修改。作家寫短篇時的心情,大概與哲學家寫論文差不多,兩者一樣謹嚴,一樣不爲篇外的考慮而分心。在短篇作家中,美國的安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er)便是一例。
短篇小說長的一兩萬字,短的數千字;因此,必須借用象徵的手法,方能將深而博的主题,壓縮在精短的篇幅中。一位研究短篇小說的學者塞斯頓 Jarvis A.Thurston)說:「如同現代詩,現代短篇小說的內容是濃縮的,它使用象徵以期籠括廣而深的主題;於是,在最佳的作家筆下,短篇小說幾可與長篇小說分庭抗禮。現代短篇小說使用象徵,既然能够獲得主題上的廣度,深度,與戲劇化的力量,是以,現代短篇小說不再自甘於是一篇「故事」或一個「素描」而已。」漢明威也曾經說過,好的短篇像一座冰山,十之七八浸在水裏,十之二三方露出水面。他自己的短篇都可引爲例證。他的「十個印地安人」是這樣結束的:「第二天早晨起了大風,湖濱的浪頭很高,他(尼克,故事中的主角——本文作者註)醒了很久,才記起自己的心已經碎了。」在此,風與浪是寫實的,也是象徵的。氣候的轉變象徵人心的轉變,已是一個自莎士比亞以還的古老手法。大風與巨浪象徵着前一天晚上,尼克遇着一個醉臥地上的印地安人後,對人生看法的急遽改變。雖然,尼克是一個小孩子,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領略到這個心理的遽變,但是他的心早已自個兒破碎了,那晚的經驗不知不覺在尼克的心裏留下嚴重的後果。可是,漢明威的字面意義却是很單純的。
依我個人的觀察,象徵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象徵結構,一類是象徵人物,一類是象徵事物。小說中的象徵結構,大體把人生視爲一個旅程或尋求,正如亞瑟王的騎士尋求聖杯或荷馬的優利西斯追求故鄉依色卡。不過,現代小說的追尋目標,似乎都集中於對生命的了解。這種追尋的結構可能佔據一個短篇小說的全部或部份,而肉體的行動,總是反應內心的變化。
……

在人物象徵方面,我們可以耶穌式人物與撒旦式人物作爲兩個極致,其間紛陳着聖性與魔性參差不等的人物。西洋文學中常有所謂的耶穌人物與撒旦人物,原因是耶穌與撒旦所代表的人性與經驗,最爲遼闊,最爲深刻。現代作家認爲人性是複雜的,所以很少寫出單純的聖性或魔性的人物。即使如此,許多的小說人物,仍可以較近聖性或魔性,加以分別。
……

我不願意用窺斑見豹的手腕,肯定一切短篇小說的人物都具有象徵性。但是,在很多的短篇小說中,人物的塑造不僅止於「個性」(Individuality),而趨向於表現「通性」(Generality)。下面是史坦貝克(John Steinbeck)的「逃亡」(“Flight”)的最後一幕。主人翁貝貝被人追擊,瀕臨死亡:

貝貝迅速低下頭,嘗試急遽說一段話,可是嘴中只發出嘶嘶的聲音。他的左手在胸前劃了一個抖顫的十字。然後,他使盡氣力,站直起來,機械而緩慢地爬上一塊岩石的頂部。在岩石上,他的身軀慢慢凌空昇起,抖顫的雙足終於把上身挺直起來。他向山下黑色灌木叢瞥了一眼,那是他昨晚藏身的所在。他用力挺直雙腿,漆黑的身影矗立在朝陽初昇的山頭。脚下響起了一陣撕裂聲。一片碎石躍起,一顆子彈嗤嗤飛過落在身邊的峽谷裏。爆炸的空洞聲,自下面傳了上來。且貝低頭看了一眼,然後又挺直了身體。
貝貝的身體向後一抽搐,左手無力向胸口揚起。第二次的爆炸聲又自下面傳上。貝貝向前撲去,從岩石頂上栽下來。他的身體打擊地面,朝山下翻滾而去,引起了一陣小小的山崩。最後,他被一堆灌木阻停住。這時,山崩的土石慢慢滑下來,遮掩了貝貝的頭部。

讀過這個短篇的人都知道,且貝是一個墨西哥籍的鄉村少年,被城市裏的美國人迫害而死。他生平首次到鎭上去,就被人侮辱,憤恨而殺死一個人。求生的意志驅使他竭力逃亡;可是,當他受傷後,知道不免一死時,便勇敢地面對死亡,接受命運。貝貝的受到多數人迫害以及他的死,令我們憶起耶穌的相似遭遇。當然,我們不必把貝貝比作耶穌。不過,他的命運,顯然地,不只是區區一介墨西哥少年的命運。他代表着一切受多數人迫害的少數人,他的死是一種精神的勝利。
談到象徵事物,大別可分兩種:獨立的象徵事物與不獨立的象徵事物。前者如十字架或納粹的鐵十字,各有其獨立的象徵含義,不受故事的上下文的控制。但是,大多數的象徵事物的含義是不獨立的,是受上下文控制的。譬如,「紙球」中的紙球象徵各自隔絕的人生關係;「阿拉伯」中的博覽會象徵着夢寐以求的愛情幻境;「斑駁的馬羣」中的斑駁的馬,象徵人類的貪婪。「逃亡」中,貝貝臨死前的一幕,處處充满象徵意味。貝貝將身體挺立在岩石上;貝貝的身影矗立在朝陽的山頭;貝貝的屍體引起山崩;而山崩將貝貝的頭掩蓋住。 這些象徵意味濃厚的意象語,和着故事的全部過程,暗示着貝貝的死是殉難。象徵的使用,使一個局限於時空的故事,超越時空,影射着大而永恒的價值。
現代短篇小說的另一特色,是講究技巧;而技巧的樞紐在敍事觀點。現代文學中,內在獨白與戲劇獨白,特別發達。影響及於短篇小說,則以第一人稱敍事觀點的故事爲特色。前面論及的「阿拉伯」、「黑莓多」、「斑駁的馬羣」皆是。第一人稱敍事觀點,屬於有限度的敍事觀點之一。敍事者或為主角或為配角,其人格與見識控制了整個故事的形成與進展,語調與題旨。作者與敍事者保持着距離,作者的意旨可能不同於敍事者的意旨,於是讀者只有從字裏行間,去揣摩作者的原意。因此,作者、敍事者、與讀者之間,構成一個三角關係。故事的主題,便在三角交互反應之下,呈現出來。
……

用第三人稱敍事觀點的短篇也很多,著名的如安波特的「開花的茹達斯」(“Flowering Judas ”)使用第三人稱敍事觀點時,大抵是故事的發展與含義,超越了其中的人物的瞭解。同時,作者也不放心將故事的主題,任由讀者自己去摸索。於是,作者自己的意識直接控制了故事的發展,以便產生預期的效果。
……

最後,我要談一談現代短篇小說如何使用文字。現代短篇使用文字,一言蔽之,接近於詩。大概由於這種文學形式的篇幅短小,作家的功夫可以用得動而深,可以把一篇作品的文字,鍛鍊到最精緻的程度。所謂精緻,是使每一個字與辭,每一個意象語與象徵,無論其定義或延伸義,皆能對主題與效果作最大的貢獻。美國短篇作家卡波堤(Truman Capote)甚至認爲,散文旋律上一個不相稱的節拍,也會傷害到整篇的效果。一般批評家認爲,當代的作家中以安波特的文字,最爲精緻。漢明威的一些短篇,常常重寫達二十次之多。享利詹姆士會說:「故事的每一部份應該反映或包涵故事的其他部份。」像他自己的短篇,篇首幾句便已爲全篇做了一個縮影。
現代作家注意文字的傾向,是受了現代語言學的研究和十九世紀以來文體有機說的影響。語言學的研究使作家對文字的本性與屬性,有了較深與較敏銳的瞭解,有機說强調形式與內容的完全統一。文字爲形式的基礎;文字與內容應有最大限度的脗合,以期一字一句都能有助於主题的呈現。現代作家深受了「新批評」的影響,而「新批評」則是研究「字質」的一種批評手法。「新批評」家首先將他們的方法應用於詩,後來應用於短篇小說。這種批評的模範作品,是彰華侖與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所編註的「了解小說」 Understanding Fiction 。這本書在美國早已成爲普及的大學文學教科書,對短篇小說的欣賞與寫作,有莫大的左右力。三年前,我把這本書介紹到臺灣來,並在臺大外文系採爲課本,目前似乎已經流行起來,相信對我國的短篇小說或有助益。另外一本在美國甚具影響的短篇小說教科書,是特地(Allen Tate 與高登(Caroline Gordon)所編註的「小說堂奧」 The House of Fiction)。特地與高登原是夫婦,同爲名作家與批評家,他們的手法也屬於「新批評」一派。

較早的短篇作家如歐文,霍桑,愛侖坡,或如莫泊桑,屠格涅夫,柴可夫等,文字僅是講故事的工具,沒有利用到文字本身的潛能,所以不大能作「字實」研究的對象,對文字的密切關懷,始則起於享利詹姆斯與康拉德,而在焦易士的筆下,得到最高的發揚。他的長短小說都是證明。焦易士不僅是作家也是語言學修養甚深的人。在英國文學史上,只有彌爾頓能與其相提並論。焦易士之後,一般的英美作家對文字都特別敏感起來。當代的作家如英國的波文(Elizabeth Bowen)與美國的威爾特(Endora Welty)的作品,其「字質」是濃稠得很的。短篇小說在二十世紀,已經成為主要的文學形式。有些作家的聲名,完全建築在短篇小說上。如英國的曼殊菲爾,美國的安波特和威爾特。漢明威死後,有人開始懷疑他的長篇是否能傳之久遠,而他的短篇則有許多是不朽之作。福克納會說:他先學詩,不成;而改學短篇,又不成;才寫長篇——這或許是戲語,或許也有幾分眞理在其中——於此也可見短篇小說在文學中所居的崇高地位了。

(純文學,五六年七月)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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