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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7 05:40:22瀏覽86|回應0|推薦0 | |
Excerpt:王盛弘的《留下,或者離去》 書名:留下,或者離去 作者:王盛弘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07/09/10(新版) 【Excerpt】 〈跳舞〉 波特萊爾說:「有些誘惑眞行,簡直就是美德了。」跳舞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讀大學時,我有一位酷愛跳舞的朋友,校內舞會從未缺席,總是最早一批進場醞醸情緒,而等到燈光大亮才依依不捨離去。但誠如西湖上的舟子所言:「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我能對他的行踪如此了然,正因為我也是那批早到遲退中的一員,居中媒介我們認識的某朋友的介紹辭便是:「他和你一樣喜歡跳舞!」我常對幾位也愛跳舞的朋友說:「如果不跳舞,長兩隻腳有什麼用?」 其實,我會衷心不屑於跳舞,覺得那是愛秀愛表現的孩子的壞嗜好。是我太高估了自己,誰的身上不竄流著幾分虛榮期待掌聲的血液,和人性中難免的灰色地帶?何況,跳舞哪能受到這樣的汙衊和誤解;如果它有壞的形象,那是來自於跳舞的人和場合,絕非跳舞本身。 記得第一次跳舞是大一時的平安夜前夕,學校的耶誕舞會聞名全台,總是誘惑著數以萬計的年輕男女虔誠朝聖,我們這群新鮮人自然也不願錯過。可是我的手腳笨拙、心理障礙未除,便不免矛盾猶豫,惹得一位外交官的女兒親自下海教授,惡補一番。我們在晴美的午後,帶著音樂來到草地,拙拙地動了起來,漸漸地,女孩的裙襬和髮絲飛揚,男孩的笑聲和腳步躍動,腳下踩著青色軟柔的草地,頭上是槐樹飄飛的黃花;鄰近學生宿舍大樓的許多窗口探出了殷羨的臉,我們便更奔放更愉快了,美得是首詩是幅畫。那是我第一次領受跳舞的歡愉。 可是事後回憶,歡愉的又不盡然是跳舞本身,而是來自於青春的情誼。我在舞會還是不敢盡情伸肢展臂,自然還無法真正體會跳舞的樂趣。經過長時間的體會,我才明白,跳舞的樂趣來自於在壅塞而陌生的人群中、高分貝的樂音裡、強烈的節奏內,耳膜動動動地響猶如腦殼裡有地牛翻身,軀體搖擺一如起乩,但卻可以是最寧靜最自在最隨性。 為了維持社會機器的運作,人與人交往不論親密或疏遠,不免需要許多自制和禮教。跳舞,正是這部機器的潤滑劑。在那片刻,一切得到釋放,感到最自我而不受干擾的存在狀況、生命的片刻享受。 當然,要求得這樣的樂趣,就得放下對他人的在意。這是可以學習的,只要時間與自信。許多人因爲太在意別人的眼神,而不知如何安置自己的手腳,跳舞這時只是個酷刑;我在短短這幾年體驗跳舞的日子裡,有大半時候都是尷尬不知所措,覺得衆人眼光隨時準備等我出糗;過了好一段時日,漸漸地我偶爾能感受到那個瞬間出竅,精神與肉體盡皆消弭的情況。沒有意念、沒有煩惱,肉體和精神俱皆片刻出神,這境界難以爲外人道。簡單地說,什麼時候放下包袱,什麼時候得到快樂。 據說三島由紀夫跳舞時,姿勢猶如一隻猴子。的確,若是隔著消音玻璃牆觀察,大多數舞者必然都如野獸一般地動作,或如猿猴之甩手、或如鷺鸞之伸頸、或如水鴨之擺臀、或如鴕鳥之踱地,不一而足,不是也有鷄舞馬舞兔子舞嗎?眞是個動物園。 人,原也就是動物,不是野獸,早已馴良爲家畜,偶爾摘下衣冠,還原本性,豈能不樂?三島由紀夫的情緒敏銳,我每每從他的作品中感受到蝕心噬魂的煎熬和苦痛,但我相信,他在跳舞時,至少在如猴子一般地擺動時,必然是快樂的。 ——原載一九九四年五月十五日《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 〈薛西弗斯的困境〉 趁著公差,我約C君在台北寶慶路一家 Pizza店見面。雖然距午餐時間尚早,我們還是點了同樣一份較經濟的「吃到飽」的 Pizza 特餐,一面啜飲著無限量供應的可樂,一面談著畢業後到兩人重聚的一段空白。 白花花的陽光灑在高聳的華廈、鮮艷的招牌、熙攘的人潮,我們坐在明透的落地窗前望著玻璃外的默劇,一時之間有身在電影中的錯覺,焦距外的是匆忙無姓名的人群,焦距內的是兩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時間湮遠、空間更迭,中景的兩個相向的臉開始談起他們這些時日的境遇。 才不過四個月時間,她已經換了第二個工作了。第一份是在某基金會負責行銷,畢業前她就收到錄取通知,當時我們都很爲她高興,因爲在學校時共同修了一門「藝術管理」,覺得能學以致用;哪知事與願違,工作上需要太多的交際應酬,她怎麼待得下?目前她則在某劇院做著義工培訓的工作,上班時間從下午二時到十時,她說:「最苦的是第一個月,但那也是最有趣最充實的一個月,一切都在摸索之中,每天我都期待一些新的狀況、新的經驗讓我學習。漸漸地駕輕就熟了,日子卻變得愈來愈沒有挑戰性,現在就好像是公式一般地生活,日日重複著相同的事,就像是……」她稍一停頓。 「就像薛西弗斯,對不對?」我們的默契經得起考驗。「薛西弗斯的神話」是對大一共同科目「哲學概論」中討論的一個課題,並會在期末考當過申論題供我們發揮。 「對啊,就像是薛西弗斯。我只好在不變中求變化,爲日子找些新花樣。」她一邊摸索著口袋,一邊說:「你知道從西藏路到愛國西路,有幾種走法嗎?」西藏路是C君的住所,愛國西路正是她工作的地點。 她自口袋裡拿出一隻原子筆,將食物型錄翻到背面,那裡有整頁的空白。她在紙的一端塗畫了一點A,另一端落下同樣的一點B。從A到B最短的距離是直線,A可是沒有這條路。黑線開始在紙上猶如尋寶一般地緩緩前進,有時拐了個彎,有時繞了個角,線旁逐漸添注許多參考地標,國軍英雄館、總統府、北一女、行政院、新公園……每一條線不管是曲折亦或敞直,都自A開始而終止於B。漸漸地紙上猶如脫了軌的毛線一般地糾纏著黑線,巧妙地繞著一個個單位、一棟棟建築,排列組合一般地增加著路線的數目。但從西藏路到愛國西路究竟有幾種走法呢? 「我也不知道。我每天中午從家裡出發,當做午間散步,我走走停停,每遇一個轉彎都是一個新的選擇,我也不知道有幾種走法。但我想,這個工作暫時是不會換的,總有走盡的時候吧。」 她侃侃而談,說哪裡有一家院子,院牆上繁花似錦,常有一隻老貓蹲踞牆頭;又說哪裡的行道樹長得眞美,雖是秋天了,仍然一徑墨線,風來時牂牂肺肺,給這城市許多詩意;又說會在哪裡遇見幾個流浪漢,他們哼吟著歌謠,頗有出世的逍遙。我真佩服她這一股勁兒,每天走這麼長的路上班,又有一顆敏感的心,能感受到身邊的美好,她的生活必定充满樂趣與生氣。 「如果你是薛西弗斯,也是個快樂的薛西弗斯。」我羨慕地對她說。 但顯然她並不這麼認爲,她說:「不管怎樣,我的起點都在西藏路,而終點是愛國西路。你覺得有更多選擇嗎?」我搶白:「雖然妳的起點在西藏路,而終點在愛國西路,但妳可以選擇到達的方法,事實上妳也是個懂得生活的人,不是嗎?」她不理會我的話,自顧自地淡淡地說:「就像不管怎樣,我們的起點在母親的子宮,而終點則是大地的子宮,就是墳墓,人就是這麼一回事。」 沒想到一場聚會,會讓這個話題弄得有些僵。幸好Pizza適時送來,話題嘎然而止。我們互詢舊日同學的現況,這個話題比較下飯。 幾日後,我收到C君的信,附了一頁影印的筆記,日期欄裡塡的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正是大一上學期的「哲學概論」的筆記。潦草的字體寫著:「薛西弗斯的困境在於不管他把自己想像得多麼自由無羈,但終究只能在被侷限的範圍內得到自由;不管用多少方法來減低對這日復一日的苦役的注意,他終究無法免去這個宿命;不管如何分心去欣賞周遭的風景,終究他的起點是在山腳,而終點是在山頂。飛鳥會飛進他的視線,但他無法去追逐,白雲會飄過頭頂,但他無法去跟踪。他可以有許多選擇,困境在於這些選擇都是經由諸神選擇畫分中的選擇。」 我想,她的工作並不順利吧。 ——原載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二日《台灣時報》土地文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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