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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顏元叔的《時神漠漠》
2024/08/21 05:16:49瀏覽35|回應0|推薦0
Excerpt顏元叔的《時神漠漠

從本書挑選第一篇同名文章〈時神漠漠〉,內容相當有意思,大年初一讀現代詩——可以說是另類的新年活動,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時神漠漠
作者:顏元叔
出版社:皇冠
出版日期:1980/1

Excerpt
〈時神漠漠〉

羅馬神話有個神,一個頭兩個臉,一個看着未來,另一個看着過去。這麼說來,祂自己是站在未來與過去之間,站立在正月一日零時零分零秒;這就難怪祂是時間之神。祂的名字叫Janus延伸而成January,一月。一月是新舊之交的時刻,一月是雙臉時神的月。
Janus究竟是個西洋的神,我們只當祂神話人物看。對於祂代表的陽曆一月,甚至陽曆一月一日,我們沒有什麼感應。中國人屬於陰曆,月亮盈虧引起海潮,也在咱們的血管裏引起潮汐。到了陰曆年關,咱們的血流加快,脚步加快,車輪加快,要趕在年下三十晚前,把三百六十五天打一個結,把一個多綹的歲月打個結,而後坐在靠椅裏,看正月初一款款來到,來到安樂椅的懷裏。
其實,正月初一是最無聊的了。我坐在客廳裏,半躺在沙發椅裏,讀現代詩。讀詩的好處之一,是詩的篇幅短,就是門鈴響了,還是可以把一首詩讀完,再去開門。打開門,滿門框的恭禧之聲;我也趕急說恭禧,却不知道有什麼値得恭禧的——好在我不做這種反省功夫。假使在恭禧之後,加上『發財』二字,你更覺得是人家在戲謔你——一個正月初一讀現代詩的人!應付了一些拜年的人,內心因他們的善意而春暖了一刻;送走了賀客還是回頭去讀現代詩吧。讀現代詩的另一個好處,就是不要讀註解。懂就懂,不懂就不懂,半懂不懂就半懂不懂,註解是不必要的。讀現代詩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它的句子要不是令人驚喜,就令人訝然。驚喜與訝然,至少可以在無聊的情緒上,投下一個小石頭,激起一些波動——這只是虚擬語,不是事實之直述。
要是在家鄉,正月初一要寫『新春開筆,萬事如意』。臨的當然是顏眞卿的字,寫好貼在桌前牆上,然後奔出去像溪水躍過石頭般玩耍去了。其實,『新春開筆萬事如意』,今日回觀,也不過是欺騙自己的美麗謊言。假使年年『萬事如意』,我何至於在這裏讀現代詩!現代詩太複雜,令人苦惱。有時候,你寧可要單純的謊言。拿着複雜的現代詩,你怎麼辦,特別是你半躺在沙發椅裡,像是寫意,實則乃是由於不能採取什麼別的姿態之故。你能說,門鈴響了,你不去開門?別人說恭禧,你敢回說『有什麼好恭禧的』?你照舊去開門,照舊說恭禧。所以,半躺在沙發裏,實在也是正月初一命定的一種姿態。
除了半躺在沙發椅裏讀現代詩,我便在院子裏來回踱方步,這也是爲了按應按門鈴的人。我向左面的牆踱去,後轉向右面的牆踱去,後轉再向左,後轉再向右,後轉再向左,再向右。院子是一長條,院子規定我,只能左右左右來回的踱。就算院子是方的,也不過只能增加兩個方向而已。四個方向來回踱,踱來踱去還是四面牆。正月初一,我除了讀現代詩,便是在院子裏踱方步。我嘗試做一些多情的回憶,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甚至三十五年前,『新春開筆,萬事如意』,想着這一切也很無謂。像走過來的石頭路,回顧石頭累累;累累石頭,好無聊。我眞是給弄迷糊了,為什麼有的人情感那麼洋溢,如那些寫現代詩的人,連乾巴巴的數字如『197911』,也被他扭得出一灘情感,嘩啦啦寫了一紙。
我不知道時間之神的兩個險譜,究竟有無表情?作何表情?對着過去的那臉是愁苦的還是歡欣的?對着未來的那張臉又如何?我猜想,祂的兩張臉,恐怕都沒有什麼表情。祂的面肌是大理石的,或是青銅的,祂要是企圖表現任何有溫度的情緒,祂的金石本質不會容許的。此外,祂面對了多少頭恐龍的生死,多少條蚯蚓的興衰,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一世紀又一世紀;祂若想依照每年不同的悲歡顯露反應,那祂的面肌要閃變得如霓虹燈,喜喜悲悲,悲悲喜喜,那是不勝其煩的。所以,我相信,大概祂是臉上毫無表情,麻麻木木,面對歲月的流變。奥大維做了羅馬第一位皇帝,他大概沒有笑過;羅馬帝國垮了,他大概也沒有哭過。看看過去,看看未來,他一定是覺得很無聊的。過去反正是這麼回事,未來反正是這麼回事:總是有人登基,有人下台;有人結婚,以爲他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有人出殯,掩埋後是一座無言的土塚,一切都十分無聊。
也許,重要的是當前這一刻,也許。為什麼當前一刻也許重要?因為,也許,有一盤糖果擺在你面前,而且也許是什錦糖果。你究竟是選吃軟糖還是硬糖?橘子糖還是咖啡糖?棗子糖還是酸糖梅糖?要選擇一個糖,很需要一番審慎,需要把所有的正反理由,一一推敲,才能做成妥當的決定,才能妥當地吃一顆糖。然而,決定還可能是錯的,就像歷史上千千萬萬審愼地做出的錯誤一樣。棗子糖是甜麵粉,橘子糖作醋味。我花了不少時間,在糖果上做決定,而且決定又常常令我後悔原來的決定。於是,有人說:『我眞爲你惋惜,把時間用於做糖果決定。』說完,他自己的手指也挿進什錦糖果堆裡,這顆捏捏那顆捏捏。這是我唯一不感覺無聊的刹那,我咧嘴笑了,笑得像一個稻草人。
『我眞爲你惋惜。』那便意味着,你白白虚度一年,十年,半生。這句話的意圖是把你的歲月掏空,像掏空一隻塘鵝的內臟;他給你畫個零蛋,把零蛋套在你脖子上。而他這麼評論,完全是出於一片『愛之深』!這是一種人際戰術,而一切的戰術都是詭話的運用,目的是抬升自己站在對方的肩膀上。其實,做糖果決定,決定吃那粒糖果,不是天下最無聊的事,至少其後果還是滿嘴甜膩。最無聊的事莫過於在自己走過的路邊,不時彎腰堆石頭;五里一小堆,十里一大堆,最後的一堆便堆在自己下塌的胸口上。這多累,多無聊!在時神的眼裡,小石堆大石堆只是砂粒與砂粒之別。何苦撿石頭?不如揀糖果!
所以,羣雞起舞,在時神的眼裏爭寵,大概排不出名次,因爲時神是砂粒哲學論者。也許,羣鷄起舞,不是表演給時神看,主意是在互相觀摩。觀之,摩之,切之,磋之,然後冒出一點友誼賽的火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然後,就是如此等等。你佔上風,把煙火吹向下風,你一時有勝利感。這勝利感可是結結實實的,一摸胸脯,像長了第三個乳房。但是,這玩意兒是長在人身上,就像腫瘤一樣。還是懔然於時神的眼神吧,漠漠然看過去,漠漠然看未來。其實,祂連看都不能,因爲羅馬的彫刻家把祂的眼睛刻成一雙窟窿,有眼框無眼珠。祂就是這樣,以無珠的眼,對着過去未來,只是對着,從不瞧瞧。
其實,我的大年初一的無謂感,說來說去,可能還是種因於脚下,種因於脚下的一雙髒襪子。我不該不換一雙乾淨襪子,就一雙脚踏進了另一個年頭。我想我是犯了什麼禁忌,至少是衞生禁忌。有人持地輿羅盤,替自己的輪轉椅對準財氣與名氣方位。我想天地之間實有冥冥之力,只有地輿羅盤才指明得出來。所以,我想我在正月初一的無聊,可能全出在脚下的那雙髒襪子上,開罪了什麼神祇——此外,我的襯衫也有淡淡的油膩氣。這問題除了跟襪子及襯衫有關,恐怕跟天氣也有關。今年初一,天氣特別的熱,冬裝裏面汗涔涔。這就是了,不舒服的空氣,也是無聊之一因子。假使秋高氣爽,那會這麼無聊。不過,過年那裏有秋高氣爽的天氣?
但是,說是換了一雙乾淨襪子,就可以好好過個新年,恐怕也只是一種神話。過新年,穿新衣,戴新帽;新衣新帽之下,人是舊人,仍是枉然,而人,當然永遠是舊的,新不了。脫胎換骨,又是一種神話。既然人新不了,每個新年,總是舊人。這跟換不換衣服,乃至洗不洗澡都無關。有人整年不洗澡,唯獨年下三十晚,拿絲瓜架懲罰皮膚,這麼想,我第二度咧嘴笑了。
我想作第三度笑,笑今後的新歲月。我剛剛想笑,又被現代詩給抹掉了。詩這種東西最煞風景,難怪它上不了電視。電視裏的日子,你不笑,它自己笑。生活在電視裡,定是天上人間。永遠那麼歡欣,就是先掉些淚,圓場時必然以歡笑加倍補償。看着電視的今後日子,我是想笑,只是現代詩把笑容給抹掉。
說什麼都很無聊,從羅馬的兩面神到什錦糖果。也許,只有那極其私人極其微小的天地裏,有一粒火星可以點明一盞燈。也許,燈不是一個妥貼的意象。也許,應該這樣說,一串鈴聲,震醒了屋簷下困睡的懶狗,那狗站起來,前身着地,後身高翹,把腰骨拉直,然後跳躍着去追捕什麼,只有牠自己看見的『什麼』。這『什麼』既然只有牠自己看得見,所以說,這是個極其私人極其微小的天地。其實,只要血脈奔流,小天地也許亦是宇宙?
我想寫一本書,裏面裝滿絕對的眞理,譬如說,把時神的兩個臉,一個塗成『沉思者』,一個塗成『晨曦女神』,前者緬懷過去,後者佇盼未來。可是,現代詩的閱讀,敎我百無聊賴起來,我懶得去替事物上彩色。彩色電視人人愛;那有不愛彩色的人。所以,不替事物上彩色,必然引不起人家的興趣。不過,一個百無聊賴的人若有顏色,必是蒼白色,蒼白色算什麼顏色!
人家放了許多鞭炮,我也放了一些鞭炮。放鞭炮是一種激奮,在爆炸的刹那,能趕走無聊。可是,任何鞭炮都嫌太短——有沒有二十四小時放個不停的鞭炮——放完了,耳朵的麻木,腦筋的麻木,尚未翻醒,霎時又沉於無聊。是什麼不公平的力量,造成這個無聊心態?我半躺在沙發裏讀現代詩,聽門鈴聲,然後信口『恭禧恭禧』。我想把絕對眞理,渲染滿紙。可是,我想起Janus 那兩張冷漠的臉,石頭的臉,我就什麼都不想說,好像自己也石化了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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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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