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24/08/21 05:26:42瀏覽28|回應0|推薦0 | |
Excerpt:顏元叔的《飄失的翠羽》 從本書挑選一篇〈談報導文學〉,內容談的其實是高信疆在座談會的表現和主張,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飄失的翠羽 作者:顏元叔 出版社:皇冠 出版日期:1981/5 【Excerpt】 〈談報導文學〉 民國六十八年十二月十三日晚上,台大中文學會邀請了方瑜、高信彊、和我,座談『報導文學』。誰都看得出來,這次座談的主角是高信彊,因爲報導文學在台灣的鼓吹者是他。事先我們約好,我做主席,這樣我可以少說話——我實在沒有什麼話好說。方瑜談古代報導文學,信彊當然就談現代報導文學。我和方瑜先到場,久等信彊不至,我們便先開始。我是主席,便先說話。 老實說,我只想談『文學』,只願談『文學』;在『文學』前面加上什麼形容詞如『抗暴』、『報導』、『鄉土』等等,就敎我好不自在。因爲,我相信,文學是單一的;『文學』一語就可以籠括一切眞正是文學的文學;加上形容詞做帽子,不是不必要,便可能產生歪曲。我一再嘗試爲文學下定義。從前,我把文學作品劃分爲許多同心圓,越在內圈的文學品質越高,越在外圈的文學品質越少。為了區別的方便,最內圈的真正文學作品,我就依慣例呼之為純文學,外圈的作品就呼之爲雜文學,雜文學之外而文學品質更少,便變成如論文這一類的寫作。我以爲純文學的要質,便在於它是一個想像力的『虛構』。所謂『虛構』,不是虛假,而應解釋為沿附眞理的想像擬構。在演講的前幾個小時,我想該把純文學的本質,說得更具體更充分些。於是,我想出來四點:其一,文學是語言的造構;其二,文學作品有一個自我圓滿的參證格式;其三,文學有關人與人性;其四,文學作品有統一的結構。這幾點的解說,以後寫論文討論,此處就不細談。等我正講到一半時,高信最進來了,他聽到了『純文學』三個字;後來他就以這三個字爲靶子,着實砲轟了一頓。我講完了之後,方瑜站起來談杜甫白居易等人的詩,指出他們的若干詩篇,有報導文學的品質。方瑜是一位俊麗的女教授,談吐親切有力,一句一句像一朵一朵喇叭花,飛向翹首聆聽的男女同學。方瑜講完,高信疆以他六尺之軀矗然而起,把那邊照來的燈光遮成一個長影,向我跟方瑜投了下來。以後,全講堂便是高信張醮著情感的音符在振盪。 我跟信疆認識很久很久了,大概總在十年以上吧,見面的機會一年總有六、七次吧,却是從來沒有聽過他演講,更沒有聽過他談文學。這一下,我一口氣——應該改為一耳朵——聽了他三十分鐘的滔滔陳辭,我的結論是這個滿口稱我『老師』的特大號『學生』(實則他只旁聽過我的課)可也是不含糊的。 信疆首先向我打了個招呼,意味着『小生這廂有禮了』與『老子可不客氣了』之融合,隨即撿起我剛用過的『純文學』三字,直攻猛衝,有如哥薩克騎兵――那種揮着長刀,見頭就砍的北狄。信疆大概很恨那個『純』字——其實,我也很恨那個『純』字,尤其是與『純純的愛』純在一堆的時候——他大概認爲純文學就是那種不雜人間煙火的文學,那種從象牙塔裏面嗚咽出來的東西。假使『純文學』作這樣的解釋,用它之前,我老早就會把它像粉筆灰一樣,擦到地上去了。也是『名詞家族』之不幸,這『純文學』三字聽起來,的確有些小家碧玉的味道,令人羞得抬不起頭;不用吧,却又找不出取而代之的稱呼。我一見信疆手提「純文學」之首級,我知道這個小家碧玉是紅顏薄命的了。 假使把『純文學』看成黛玉葬花,信彊反對,我也反對。不過,『純文學』若是指眞正的文學作品,譬如把一篇小說,一首詩,一本戲劇,放在史記漢書旁邊,就可以立刻辨明的那種文學作品,我們稱它們為『純文學』,應該可以。信張眞正反對的文學,也許應該稱之為『純純的文學』,至於那是什麼東西,天知道。正正經經地說,信疆也許是期望,文學的能夠反映現實人生,能夠把握時代精神。這些我都贊成,我提倡社會寫實文學,就是這個觀點。爲什麼信疆不探用我的「社會寫實文學」呢?我不知道,據常情推論,現在的年輕人都是想自立宗派,都想做開山始祖——尤其當他手裏有這個强有力的園地,如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所以,信疆捨社會寫實而取報導文學,良有以也。事實上,由於「人間」的大力提倡,大學生之間流行報導文學遠甚於社會寫實,淡江大學中文系的學生,還來它一個報導文學徵文——而台大中文系的學生在座談『報導文學』。這就敎人深悟今天乃大衆傳播之時代,大衆傳播不僅執社會之牛耳,學院之牛耳也在它的手中。 不過,信疆的報導文學還是有點不同於社會寫實文學,因為對信彊而言——當他說得興高采烈的時候——天下的好文學都沾了報導文學的福,而今之報導文學乃明日之好文學。他說,『戰爭與和平』啦,『卡拉曼佐夫兄弟』啦,『詩經』啦,『包法利夫人』啦,『伊里亞德』啦,反正你提出任何古典作品,他都可以和報導文學攀上親家。說到後來,他自己却在大勝利感中笑了起來。還好我沒有反問他,莎士比亞是不是也是報導文學——我若膽敢提出,他一定膽敢包括進去,信彊是很英雄的。對信疆而言,廣義的『報導』好像等於了『表達』。文學是人生之表達,所以凡是文學皆是報導,或皆是報導的姻親。 實際上,我們看『人間』刊出的報導文學,就作品看作品,看得出信疆在實際作爲上,仍是有他的分寸,有他的界說在。大致而言,我想信彊的報導文學,是指文學化的新聞報導,或新聞報導的文學化。也就是說,將一個有新聞價値的題目,作文學性的處理。在這裏,新聞價値者也,廣義狹義兩方面,都應該包括進去。這便是說,一則剛剛發生的謀殺案,固然可以作爲報導文學的材料,『億載金城』的今昔,也可以作爲報導文學的材料。要之,報導文學基於事實或史實,以報導事實或史實爲職志,只是手法是文學性的——因而有別於普通的新聞報導。我們從信彊自己的奮激之詞裏,亦可得到佐證。他說他以前寫過詩,參加過詩社,後來看到一些詩人專寫些無病呻吟的玩意見,脫離現實人生;所以,他就與那些『純』詩人各奔前程了。他說,有人搞什麼純粹經驗,有人搞什麼絕對自我,有人搞什麼超現實,而放着大片大片的苦難人生於不顧,他憤慨得不得了。他要求文學直接介入人生現實,所以他提倡報導文學。(他講到這裏,我想起中學生時代讀過傅斯年的一篇報導文學,仔細完齊地描寫山東的一個村落。一文學介入人生是必要的。對於像我這麼個學院派而言,它促使我提倡社會寫實文學,對於在大衆傳播界搞得轟轟烈烈的信疆而言,報導文學當是同一個動機產生的不同結果。 信張談報導文學,出於其外入於其內。當他出於其外,幾幾乎把一切好文學視爲報導文學或報導文學的親家,令人不安﹔當他入於其內,憑他的新聞學的專門知識與多年從事實際工作的體驗,說起話來仍是入木三分。他的要旨是這樣的─當然也是美國近來新聞報導發展的趨勢,但是信疆加上了文學性的特別强調——一般的或老式的新聞報導,全是所謂客觀的事實描寫﹔唯其客觀,報導顯得遠離冷淡;唯其描寫事實,缺乏剖析與主觀的評估,是以無深度,無廣度,無完整性。信噩要求把新聞寫成文學或利用一切文學手段來寫新聞。於是,寫的人要主觀地介入,要有情感的付出,要對報導中的人物作人性與心理的深度描寫,要生動而戲劇性地表陳情節,要有擬議性的價値評估。這樣,一篇報導,在多種文學手段的浸化後,才能將活生生的現實人生,活生生地呈現於讀者之前。他的要求是正確的,他的建議是能彌補現行新聞報導之不足。在討論的時候,我打趣地對聽衆同學說:『高先生「學」的是新聞,「搞」的是文學,他怎麼捨得不把文學與新聞拼在一起,弄出個報導文學來!』 信疆談報導文學,在上述的界定之內,矛頭又特別指向傷時憂國與為民喉舌的重點上。這當然是一般有熱血的年輕人的特別關懷;信彊是年輕人,這點側重不足為怪。這也是富於社會責任感與道德勇氣的新聞工作者,應該秉持的態度。我個人反對以文學為宣傳,尤其反對以任何型式的政治主張來駕馭文學,利用文學。然而,出於人與人間之同胞物與的大情懷,出於悲天憫人的崇高道德意識,從而關懷到社會每個角落裏的人,關懷到聲位在社會華廈的地下室的人,這是偉大政治家應有的胸襟,也當是任何知識份子應有的胸襟,而搞新聞與搞文學的人應是更不在話下。任何文學,廣義地說,皆是道德藝術;沒有文學是沒有道德意識的。古往今來的最高道德在於愛人,而今日最迫切需要的道德是愛那些不常受到愛護的人。文學爲這一點承諾服務,絕對沒有需違反它的本質;文學爲大道德而鼓吹就不是流俗的宣傳。從這些方面看,報導文學與文學是有共同處,而這些承諾也提昇了報導文學的意義與價値。 假使拿社會寫實文學與報導文學相比較,社會寫實文學的題材,是那些並無新聞價值,却有某個時空價值的一般性社會觀象。反過來說,報導文學比較看重於新聞性的題性,比較看重於各別的社會事實與事件。社會寫實文學把握富於時空性的社會通性,報導文學把握特定時空的社會各別相。社會寫實文學在評估上有一個難題,即是既然自稱爲社會寫實,人家可以問,那麼究竟寫實到什麼程度?有沒有捏造?社會寫實文學的參證格式,溢出作品的範圍之外,很難參證。這個癥結在報導文學中尤然。我們讀報導文學,除了欣賞文學的技巧,更重要的是問:究竟報導是否翔實。要評讀一個作品的這一層面,若無實際的社會經驗與了解,甚至特定的經驗與了解,作爲參證之依據,則作品內涵的眞僑無法下定論,而在這方面無法下定論是很嚴重的事。 這是一個大衆傳播的時代,在我們現代社會裹,任何一個部門都有另一個部門作爲它的制衡點;唯獨大衆傳播,它只制衡別人而不受任何別人的制衡,這是現代社會一大異象;新聞記者之被美譽爲無冕王,有它的矯横的一面。)新聞報導是家常飯;既然如此,讓新聞報導吸收文學的技巧,認同它的目的,把人與事報導得有深度有廣度,有人性有人情味,有意象有戲劇,這不是讓讀者更能敏銳地禮驗社會人與社會事的眞情實況麼?所以,報導文學我是贊成的。通過報導文社學,我們也許能使自己的國家的全部,社會的全部,一齊像總動員似地走入文字,走入傳眞的文字表達裏。這樣,我們便更能了解,更能體驗,我們的國家與社會。然而,我還得强調報導文學只是報導文學,報導文學不是一切的文學。其實,劃定報導文學的有限疆城,明定報導文學有限的企圖,這樣不是更能促進報導文學的進展,進展得更有方向,更有動力,更有成就麼? |
|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