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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魯迅V:魯迅雜文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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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魯迅V:魯迅雜文全集》

書名:魯迅雜文全集V
作者:魯迅
出版社:好優文化
出版日期:2022/04

本書收錄一九三三年出版的《偽自由書》、一九三四年《准風月談》、以及一九三六年出版的《花邊文學》。

Excerpt
〈人話〉

記得荷蘭的作家望藹覃(F. Van Eeden——可惜他去年死掉了——所做的童話《小約翰》裡,記著小約翰聽兩種菌類相爭論,從旁批評了一句「你們倆都是有毒的」,菌們便驚喊道:「你是人麼?這是人話呵!」
從菌類的立場看起來,的確應該驚喊的。人類因為要吃它們,才首先注意于有毒或無毒,但在菌們自己,這卻完全沒有關系,完全不成問題。
雖是意在給人科學知識的書籍或文章,為要講得有趣,也往往太說些「人話」。這毛病,是連法布耳(J. H. Fabre)做的大名鼎鼎的《昆蟲記》(Souvenirs Entomologiques),也是在所不免的。隨手抄撮的東西不必說了。近來在雜誌上偶然看見一篇教青年以生物學上的知識的文章,內有這樣的敘述——

「鳥糞蜘蛛……形體既似鳥糞,又能伏著不動,自己假做鳥糞的樣子。」

「動物界中,要殘食自己親丈夫的很多,但最有名的,要算前面所說的蜘蛛和現今要說的螳螂了。……

這也未免太說了「人話」。鳥糞蜘蛛只是形體原像鳥糞,性又不大走動罷了,並非它故意裝作鳥糞模樣,意在欺騙小蟲豸。螳螂界中也尚無五倫之說,它在交尾中吃掉雄的,只是肚子餓了,在吃東西,何嘗知道這東西就是自己的家主公。但經用「人話」一寫,一個就成了陰謀害命的兇犯,一個是謀死親夫的毒婦了。實則都是冤枉的。
「人話」之中,又有各種的「人話」:有英人話,有華人話。華人話中又有各種:有「高等華人話」,有「下等華人話」。浙西有一個譏笑鄉下女人之無知的笑話——
「是大熱天的正午,一個農婦做事做得正苦,忽而嘆道:『皇后娘娘真不知道多麼快活。這時還不是在床上睡午覺,醒過來的時候,就叫道:太監,拿個柿餅來!』」
然而這並不是「下等華人話」,倒是高等華人意中的「下等華人話」,所以其實是「高等華人話」。在下等華人自己,那時也許未必這麽說,即使這麽說,也並不以為笑話的。再說下去,就要引起階級文學的麻煩來了,「帶住」。
現在很有些人做書,格式是寫給青年或少年的信。自然,說的一定是「人話」了。但不知道是那一種「人話」?為什麼不寫給年齡更大的人們?年齡大了就不屑教誨麼?還是青年和少年比較的純厚,容易誆騙呢?

三月二十一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三月一十八日《申報・自由談》,署名何家幹。

〈詩和豫言〉

豫言總是詩,而詩人大半是豫言家。然而豫言不過詩而已,詩卻往往比豫言還靈。
例如辛亥革命的時候,忽然發現了:「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
這幾句《推背圖》裡的豫言,就不過是「詩」罷了。那時候,何嘗只有九十九把鋼刀?還是洋槍大炮來得厲害:該著洋槍大炮的後來畢竟佔了上風,而只有鋼刀的卻吃了大虧。況且當時的「胡兒」,不但並未「殺盡」,而且還受了優待,以至於現在還有「偽」溥儀出風頭的日子。所以當做豫言看,這幾句歌訣其實並沒有應驗。——死板的照著這類豫言去幹,往往要碰壁,好比前些時候,有人特別打了九十九把鋼刀,去送給前線的戰士,結果,只不過在古北口等處流流血,給人證明國難的不可抗性。——倒不如把這種豫言歌訣當做「詩」看,還可以「以意逆志,自謂得之」。
至於詩裡面,卻的確有著極深刻的豫言。我們要找豫言,與其讀《推背圖》,不如讀詩人的詩集。也許這個年頭又是應當發現什麼的時候了罷,居然找著了這麼幾句:

「此輩封狼從蠏狗,生平獵人如獵獸,
萬人一怒不可回,會看太白懸其首。」
汪精衛著《雙照樓詩詞稿》:譯囂俄之《共和二年之戰士》

這怎麼叫人不「拍案叫絕」呢?這裡「封狼從蠏狗」,自己明明是畜生,卻偏偏把人當做畜生看待:畜生打獵,而人反而被獵!「萬人」的憤怒的確是不可挽回的了。囂俄這詩,是說的一七九三年(法國第一共和二年)的帝制黨,他沒有料到一百四十年之後還會有這樣的應驗。
汪先生譯這幾首詩的時候,不見得會想到二三十年之後中國已經是白話的世界。現在,懂得這種文言詩的人越發少了,這很可惜。然而豫言的妙處,正在似懂非懂之間,叫人在事情完全應驗之後,方才「恍然大悟」。這所謂「天機不可洩漏也」。

七月二十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三日《申報.自由談》。署名虞明。

〈為翻譯辯護〉

今年是圍剿翻譯的年頭。
或曰「硬譯」,或曰「亂譯」,或曰「聽說現在有許多翻譯家……開第一行就譯,對於原作的理解,更無從談起」,所以令人看得「不知所云」。
這種現象,在翻譯界確是不少的,那病根就在「搶先」。中國人原是喜歡「搶先」的人民,上落電車,買火車票,寄掛號信,都願意是一到便是第一個。翻譯者當然也逃不出這例子的。而書店和讀者,實在也沒有容納同一原本的兩種譯本的雅量和物力,只要已有一種譯稿,別一譯本就沒有書店肯接收出版了,據說是已經有了,怕再沒有人要買。舉一個例在這裡:現在已經成了古典的達爾文的《物種由來》,日本有兩種翻譯本,先出的一種頗多錯誤,後出的一本是好的。中國只有一種馬君武博士的翻譯,而他所根據的卻是日本的壞譯本,實有另譯的必要。然而那裡還會有書店肯出版呢?除非譯者同時是富翁,他來自己印。不過如果是富翁,他就去打算盤,再也不來弄什麼翻譯了。
還有一層,是中國的流行,實在也過去得太快,一種學問或文藝介紹進中國來,多則一年,少則半年,大抵就煙消火滅。靠翻譯為生的翻譯家,如果精心作意,推敲起來,則到他脫稿時,社會上早已無人過問。中國大嚷過托爾斯泰,屠格納夫,後來又大嚷過辛克萊,但他們的選集卻一部也沒有。去年雖然還有以郭沫若先生的盛名,幸而出版的《戰爭與和平》,但恐怕仍不足以挽回讀書和出版界的惰氣,勢必至於讀者也厭倦,譯者也厭倦,出版者也厭倦,歸根結蒂是不會完結的。
翻譯的不行,大半的責任固然該在翻譯家,但讀書界和出版界,尤其是批評家,也應該分負若干的責任。要救治這頹運,必須有正確的批評,指出壞的,獎勵好的,倘沒有,則較好的也可以。然而這怎麼能呢;指摘壞翻譯,對於無拳無勇的譯者是不要緊的,倘若觸犯了別有來歷的人,他就會給你帶上一頂紅帽子,簡直要你的性命。這現象,就使批評家也不得不含胡了。
此外,現在最普通的對於翻譯的不滿,是說看了幾十行也還是不能懂。但這是應該加以區別的。倘是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那樣的書,則即使德國人來看原文,他如果並非一個專家,也還是一時不能看懂。自然,「翻開第一行就譯」的譯者,是太不負責任了,然而漫無區別,要無論什麼譯本都翻開第一行就懂的讀者,卻也未免太不負責任了。

八月十四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日《申報.自由談》。署名洛文。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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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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