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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阮慶岳的《一紙相思》
2024/04/03 05:53:46瀏覽138|回應0|推薦3
Excerpt阮慶岳的《一紙相思》

不知為何,這幾年的閱讀書單遺漏掉阮慶岳老師的《一紙相思》。

然而,這卻是一件讓人感到慶幸大於懊悔的事情,畢竟現在發現才會有這種意外驚喜的感覺啊!

以下摘要書中的兩封書簡,或許得以窺探這兩位作家的情誼。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19869
 
一紙相思
作者:阮慶岳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22/03/21

本書以六封書簡交織三段小說,傳達出敘述者與小說家一段深刻的忘年之交。介於現實與虛構的敘事手法,不僅透露兩人當年往來的點滴細節,生活化小說家的風格形象,也對其文學作品特徵進行辯證解讀,另闢一條通往他靈魂花園的詮釋路徑。最終書寫的完成,亦可視同對故友寄予的無上祝福與追念!

Excerpt
〈書簡1:給亞茲別的一封信〉

忽然想要給你寫一封信,雖然不知道你是否能接收我的話語與訊息。或者就是這樣的不能自我明確,讓我終於決定要提起筆來,因為我其實也不知道我接下來的所有陳述,有多少會是事實的複述,又有多少是我自己夢話般的幻想鋪陳。
你去年突然離世的消息,低調地在報章刊出來,有如一顆沒有聲息的石頭,沉落入泛不起漣漪的池子,在眾人終於驚覺並想回頭探顧時,早已尋不到任何可見的石頭跡痕了。這樣維持著低調不想驚動任何人的作風,還包括隨後立即不公開地火化,並且由家人撒入大海的安排,確實就像是你一直選擇的隱遁者生命模式。
我也是在幾個月後的文學雜誌上,才閱讀到最後伴隨著你終去的你的小女兒,用顯得冷靜自抑與亦莊亦諧的口吻,描繪你臨終前在病房與家裡的模樣。我讀著心頭隱隱疼痛起來,彷彿我又活生生的見到你出現眼前,用你那總是高傲疏遠的自尊姿態,對死亡使者擺露出你慣習的輕蔑神色,也即是完全不願意承認自己已是病弱者那樣的固執姿態,顯露你對於活存的沒有絲毫眷戀與不捨。
……


我曾經親眼見識到你如何能讓自己的心靈脈動簡單清晰,以及讓生活得以規律儉樸,這與你所提及母親賦予你的卑微特質,完全地吻合一致。你其實就像一個窩居在山洞裡的隱者,甘心自得地過著獨居的生活,不想外求他者的任何好處恩惠,也蓄意選擇偏僻的山徑行走,以避免與他們的任何相遇。
我如今想起來,你內在意志這樣堅定也強大的生活節奏,本來就一定可以引你去到你一直嚮往的那個自由境界,也就是為自己在現實與理想的真假幻境間,建立起一個小小的庇護所。然而,我反而見你一直在現實的路途裡奔波跌倒,以及終於的節節敗退潰散,完全不像你總是給人的傲然堅強印象。
是的,你並沒如願地過起你意欲的生活,因此也一直沒有獲得你期待的真正自由。我覺得原因並不難尋,就是在於你所長久堅持嚮往的獨立與自由,恰恰與你内在也一直渴望近乎完美的愛情,屢屢生出現實裡的互斥矛盾。你常因此陷入一種擺盪徬徨狀態,一面飛蛾撲火地汲汲追求愛情的到臨,一面又依戀徘徊在現實的孤獨生活裡,因而必須手忙腳亂地處理著如何與所愛者互動共生的種種挑戰。
因為,你總是分不清楚你究竟是一頭獨行的豹,還是能與所愛者翩翩共舞的蝶,尤其你也總以為愛情就是自由的化身天使,是你得以贏取獨立與幸福的保護傘。所以,你的顛撲與絆倒於路途中,幾乎就是一種必然。
我也是在隔了快一年的現在,才開始有辦法比較清楚理性地去凝看你的生命。對我而言,我首先認識的自然是你的文學,然後我才逐漸認識了現實裡的你,我並不覺得二者有多麼巨大的差異,我只是詫異地發現那個彷彿能在文學宇宙裡,任性自在地遨翔雲霄的你,其實卻是在現實裡如此的困頓,以及,總是顯露出與這個世界難溝通的卑微與自傲。
我當年見到的是正要開始邁入老境的你,也是你終於覺得自己已經是義務盡了,不必再受制於任何道德與責任的制約,終於可以重回到你年輕時宿居生活的城市,再次像一個孤獨的自由靈魂那樣,自由自在地漂泊在你既是一度厭惡、也滿是懷念的繁華城市。我那時經常還會伴著你共行,見你帶著些許興奮期待的舞步,屢屢振翅屢屢迴旋,意想與這個城市重拾過往的浪漫激情。而在這樣的同個時間裡,卻會彷彿影像開始錯亂交織,我忽然就看見你一如我年輕時所閱讀過你小說中的那個亞茲別,以著背叛天使本就有的明麗耀目與孤獨絕決,義無反顧地直接自雲端躍向深淵般的人間。
是的,我們自來都熱愛天使的那般絕決姿樣,只是你那時已然顯露出老邁猶疑,而亞茲別卻是注定永遠年輕與不馴的,你們的心靈也許依舊能夠互通,然而身軀卻早已各自陌路,這或許是你和亞茲別都沒有料想到的狀態。
我讀著:

亞茲別走上一部開往小鎮的汽車,他的臉容刻板而嚴肅,兩顆憂煩恐懼的眼睛從玻璃窗注視著清早冷癯的街道。這還是冬季,人們在霧露中游動著,平板無奇的高樓還在酣睡中,與寬廣的街道成為一連的灰色。

彼時,亞茲別以著無法真正身屬也不想介入的局外人姿態,獨自穿梭在這個灰濛濛的城市中,他完全甘心地吞嚥著自己的寂寞,從中消化醞釀出來某種自己獨有的汁液,傲然地驚豔著城市裡的許多人。然而,亞茲別卻不曾感受到快樂,因為他一直企盼著愛情的降臨與滋潤,他明白這完全不是他的孤傲與不馴,可以去拒絕與抗衡的神秘力量。
亞茲別在荒蕪失顧的花園裡穿梭尋找綻放的愛情花朵,終於尋見一株玫瑰花的顯露,立刻全心付出他的護衛與關愛。然而,長久以來生活起居有如隱遁者的亞茲別,發覺他其實並不懂得如何對玫瑰傾訴內在語言,也不懂得如何恰適去照護玫瑰花。於是,每回看似即將對他綻放的玫瑰,竟又屢屢迅速消失謝去,讓亞茲別再次陷入灰霧的深淵。
我讀著:

海風越過木麻黃防風林的樹梢直抵山嶺。他在那些雜亂的坆塚之間轉來轉去。

〈書簡6:誰才是這座森林的主人?〉

不知為何,我會一直拿你和蒙田相比,也就是說我總會在你的身上,看到蒙田那似乎既是古老、又極具現代意義的象徵顯現。譬如他在入世與出世間,總是搖擺不定的生命軌跡,他那樣對於維持樸實與絕對真實的堅持,對於一切既定教化的無因抗拒,以及雖然飽受同時代他者的批評攻擊,又始終難以獲得眾人理解的寂寞命運,甚至還要被質疑自身性格的淡漠、不介入與膽怯,卻能依舊堅定不改的個性風格與生命路徑。
這其中的關鍵,我覺得就是在於你們二人對群體與個體相對關係的認知,覺有著殊異於所有他者的獨特地方。你們自來明白所以選擇用理性來約束自我,是為了得以在群性不可免的瘋狂中,得以避免墜入這樣不明洪流的沉溺危險,並藉此保持那得之不易的個人理性與自由。因為你們都堅持要過著真正歸屬於自我的一生,而不是去過著洪濤共流下無個人思考的規範模式,或是因此淌入難分彼此濁濁人生的慣性裡。
你也早就學會對於時代發生的一切,因為認知到個體幾乎總是無能為力,因此只能保持著不介入的狀態,也堅持除了你自己的內在意願,無人得以改變你的自我存在狀態。你就是不停地朝著你的真實自我走去,從來不能明白也不願意接受什麼叫做「自願的屈從」,所以你所有寫作的脈絡中心,就是直接簡單的「我」,也就是一個長期尋找自我的軌跡記錄,因為寫作就是你用自我的生命,所投射出來的那一長條巨大陰影。
你透過不斷自言自語般的寫作,宛如只是凝看著鏡中的自己,竟然能夠將自我行走時的地面陰影,鑑照轉化成可以照亮他人路途的明燈,這一直就是你最讓人讚嘆不已的地方。你尤其轉目忽視同時代他人的舉止言行,卻用心對於少數有著豐富內在的歷史人物,專注認真地去作研究效法,將他們視為與自己的信念作比較時的標竿,藉此也脫離了自身時代的祝福與詛咒。
你應對人世恰恰有如蒙田,他甚至形容現實就是那總不斷踉踉蹌蹌前行的醉漢,你其實只能誠實地直接注視它,並不能真的能夠奈何它的。正就是因為真正的生命,是無法直接去注視與確實捕捉的,我們所能見到的所謂一切事實,只是生命自身不斷轉身變化時,所顯露在現實中的短暫樣貌,瞬間即會轉換與消失。
……


自然可見地,你對蒙田的景仰顯而易見,甚至可以感覺到你寫作上的直率風格與人生的誠實樸素態度上,某種亦步亦趨的仿效。譬如在十冊小全集出版最後一冊的啟始序文〈情與思〉裡,你開章就先引用了蒙田的話語,透過他的話語,明白寫著說:「我的全部關注都在我的內心;我沒有自己的事業,而僅有自我;我不斷的思考,……品嘗我自己。」
在這同篇文章裡,你也關述了你對於創作自由的重重憂心,你這樣寫著:「……他們要文學創作服膺於某種的訓令,要集體行一同的腳步,他們認為凡是西洋的都是頹廢的,……罵現今的我們為虛偽。這一切所由何來?讓我們冷靜地思考。我感覺我的心在瀝血,當我們遭受他們無情冷酷的踩踏之時,我深思著為何他們如此不仁?」
你益發覺得堅持個體自由的困難,對於遠離群體的渴望日增,一心想寄情心靈於自然天地間,以及終於能夠歸隱消失的內在呼唤,日日地澎湃起伏著。也是在這同篇文章裡,你有些悲觀地聲張著你這樣的信念,彷彿只有讓個體與自然得以和諧連結,似乎才是你選擇的最後歸去路徑。
我讀著:

我們也要承認一件事實:個體是互相分離的,是寂寞而孤獨的,但精神在天地間卻會適時地會合。個體是自由行動的,我們無需虛假地做著互抱的親熱,當時刻到來的時候,我們遇見了,我們會察覺出我們是互愛的。今日,文學是我們相知和傳達的形式,明日,我們只需一種流傳的心語;今日,我們藉靠文字的記號,明日,我們唯賴一種自然的默契。記著:那一天人類從自然走出,有一天將再返回自然,這段歷程,都有文學做為層層的記錄。

……


所以,你的創作可能就是你選擇與自然對話的一種理想方式,可能也是最好的中介屏障。尤其是你早期作品裡,總是傳達出一種莫名的焦慮、恐懼與徹底的憂愁,似乎唯有將這種精神的不安、亢奮與悸動,轉化連結到大自然的整體悸動節奏裡,並且相信藉由創作時對自然的歌頌與捕捉,才可以釋放出你內裡那依舊不能完整成形的生命悸動感受,讓自我精神有機會真正進入森林的無邊狂喜狀態,讓你早已倦怠不堪的晦澀心靈,得以完完全全地在那裡得到棲息與康復。
因此,你有如一位得了精神思鄉病的迷途者,永遠焦慮地在尋找你回家的路途。你急於要認知這片黑暗森林的邊界何在,但是你卻是誤以為經由知識的智慧,才是尋找歸途的鏡子,忘記也許透過謙卑的信仰態度,可能才是更可以引路回家的明燈,你雖然願意為自己的信念戰鬥至死,卻一直沒有弄明白真正殉道的價值所在,因此一切的灑血與犧牲,都有如反覆的迴圈迷途。
我早早就見識到你已經預備好捨我其誰、也敢於與世界為敵的固執態度,你的一生也正是這樣痛苦搏鬥的紀錄與證明。你的不屈意志有如頑強的岩石,雖然能逐漸顯現出某種類同神話與象徵的力道,卻有如你其實根本就在為自己親手鑿刻一座難以解讀的墓誌銘。
在那套小全集序言的最終了,你再次引用了蒙田的話語,即令這些話語會使你顯得你在面對現實時,有些信心的微弱與不安,卻是繼續強調出來你那時對於退隱與自由的強烈渴望。
我讀著:

人必須退隱,從自己尋找自我,我們必須為我們自己保留一個貯藏庫,揉合我們,在貯藏庫裡,我們可以貯藏並建立起真正的自由。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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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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