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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九歌111年散文選》
2024/04/02 05:13:23瀏覽159|回應0|推薦4
Excerpt:《九歌111年散文選

二〇二二年是舊世界與新世界之間陽光普照的崩塌地。大疫成為常態。日常與非日常的界線逐漸消弭反轉。我們似乎正在練習一套全新的指認世界的方式?當我們對著一方螢幕中的遠方頭像們開會說話,上課下課;扭熄視訊鏡頭時,一切戛然而止。我們該如何重新定義「鬼魂」這個詞?當我們按鍵叫來食物。我們與食物還有那位一期一會的外送員是否又將重新演繹起百年前佛洛伊德fort-da的迴路?經驗。經驗。與經驗。分不清究竟是鼓錘還是鼓點的經驗。去年在國際書展的講座會場,有一位讀者提問:「我們為何還需要一本年度散文選呢?」啊二〇二二年的我是否真能回答這個問題?在這個「我們」變得可疑的時代,我們與書的關係如此千絲萬纏又如此一目了然。當「我們」走進同一本書裡,「我們」究竟得到了什麼?一個他人經歷的下午?一段被紅筆來回畫線的句子?還是一張社群媒體套過濾鏡的硬筆鋼手寫字?你會在沙漠裡選擇攜帶一本年度散文選還是一部可以呼叫Uber的手機呢?在這個3D列印早已可以複製拖曳出一整座城市的時代,如果我們還需要一本年度散文選,那或許只是為了將那些指間消逝之物列印出來再把它一頁一頁撕下吃掉。如果記憶也可以變成一片吐司。一本《追憶似水年華》跟一片小瑪德蓮究竟孰輕孰重?無計可施的時候,我可以吃掉你的胰臟嗎?重要的是,你飲的鳩都來自你的渴。而你的渴,就是你的世界開始的那一刻。
——
言叔夏,〈關於陰影的技藝——《九歌111年散文選》編序〉

這本《九歌111年散文選》共收錄43位作家,對我個人來說,陌生的名字似乎已經快要多過於熟悉的名字,以下摘要分享蕭詒徽的散文,幸好他還在一千七百種靠近之中。

一千七百,是一個人一生
平均會認識的人數。
——
蕭詒徽,《一千七百種靠近》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49767
九歌111年散文選
編者:言叔夏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23/02/27

Excerpt
〈如果沒有夏宇,誰剪碎那些可疑的雲?〉/ 蕭詒徽

上一秒,我們似乎還在等待自由詩的自由不應該多自由,現代詩的現代不應該多現代於是余光中在訪問裡說,過分的散文化是不幸的,接著開始分享每一行詩最理想的長度是九到十三字;於是辛鬱在一九七四年反省自己,「與其他的一切疏遠了」,而關於「古典」、「傳統」與「個人」之間的尺度最終稀釋為拿捏適量這樣的食譜用語下一秒,夏宇出現了,我們一口氣進入了威廉.伯洛茲。Bill Morgan這樣描述垮派作家們「剪裁拼貼法」(Cut-ups)的起點:

有一天,當吉辛用美工刀切割厚紙板時,意外劃破在厚紙板下方的報紙。當他看著這些碎條般的紙張時,發現割開的報紙某一面的字,剛好與另一面的字湊成一行。當他閱讀這些剪開而又拼貼在一起的文字時,覺得奇怪又有趣……

上述歷史我最喜歡的部分,是他們的詩人朋友科爾索最後的選擇:他決定與剪裁拼貼法保持距離,因為他不願把詩交給偶然。
三十年後,伯洛兹再兩年就要死了,而夏宇在她的法國,像紐約的吉辛在傅奇的切爾西旅館,把自己上一本詩集剪碎,完成了《摩擦・無以名狀》。我們於是明白她願意,把詩交給偶然,縱然她的偶然或許如她所描述的直覺一樣矛盾——一種「訓練過的直覺」——她沒有像伯洛茲他們,得出「政治演說稿特別適合用剪裁拼貼法處理」之類的結論,她剪開的是自己(的過去。或者說,因現在而變成敵人的過去)。而在她把第一個脫隊的詞貼在超市買來的自黏相本的那一刻,那些試圖為詩的體裁與命題歸結出永恆規則的企圖雖然始終沒有消失,卻一起被她手上的剪刀分為掉在地上的,和掉在貓的腹部的兩類——
我不要稱讚她,但因為她和她的貓,詩人的行動本身以及行動意圖之姿態,這些「和詩無關的事」,終於和詩聯繫在了一起。
風光地。時尚地。無論討論那把剪刀繼承了什麼,或移植了什麼,都讓我們顯得愚蠢。多年以後,當我得知其實早在一九六五年就有人發現所有句子都值得剪碎,進而意識到夏宇的行動在某種意義上並非創舉,卻依然崇拜她所身負的,一種對隨機性與靈光無比虔誠、同時阻止自己成為任何一種信徒的形象。
余光中在同一場訪問裡給她取一個稱號,叫她作「刁妞」。當時她甚至已經四十一歲了。等等,她現在已經六十五歲了嗎?

我不要稱讚她,不過如果沒有她,許多寫詩的人不會那麼迷戀地下,迷戀次文化及其語言,迷戀形式。她的地下感建立在一種對遊戲無止境的青睐,於是在《備忘錄》的〈連連看〉我們讀到上下並排的十六個詞,沒有句子;於是在《詩六十首》的〈更多的人願意涉入〉我們讀到將前兩節詩句交錯排列成第三節,恍然大悟。
前輩們對意義的追求與語言的雕琢被稍微擱置自不必說。更具啟發性的,是當人們尚認為所謂寫詩是從語言系統與文化之中尋覓一種新的美學表達來創造普世的情感或價值共鳴,她則已經在拒絕這種單純的普世:把法語詞典例句和恐龍圖示放進句子,稍後把塔羅牌和電視節目口號寫進詩集。陌生化和陌生經驗當然不可一概而論,但在她筆下似乎又沒什麼不可以。
其他藝術形式的手藝與接觸作為詩的同謀,之於她的寫又顯得那麼理所當然。最好懂一點龐克,懂一點高達,懂一點安那其,再懂一點印刷術和劇場。比起整部文學史,她更像飽讀了全套IKEA家具組裝指南,並使我們明白一把六角扳手究竟要忘掉多少螺絲的一種詩意。
如果沒有她,我們可能終其一生像有點好奇又有點鄙夷走進地下社會覺得吵又覺得終於可以叛逆很嗨自己在那邊喊但旁人全都看得出來你是第一次進來的那種老人。
而與其說她發明了形式,一切更像是她進行著一些高明的發現。整本《粉紅色噪音》的機器翻譯,整本《第一人稱》的電影字幕,手法明顯、容易複製但先搶先贏。這些形式在流傳時足夠病毒,人們可以輕易辨識作品所採用的外在結構,又不只是。
這當然導致了一些奠基在閱歷上,而非創造上的取巧成分。我不要稱讚她,我時常想起她在〈十四首十四行・在牆上留下一個句子〉寫到「一本導遊手冊叫做『寂寞的星球』」;讀到這句詩時我十九歲,早習慣世上有Lonely Planet這組套詞,因而覺得無趣;隨後卻意識到,她寫這首詩最晚也是一九九一年,而直到二〇一一年《孤獨星球》才終於有了國際中文版。
詩集《腹語術》收錄的訪談中,她用相對長的篇幅向讀者解釋什麼是「多次元宇宙」:

我們希望你能明白一個宇宙中同時存在所有可能的情況。換句話說,如果你現在穿的是黑鞋,那麼就存在著另些個穿褐色鞋、紅色鞋、白色鞋的「你」的世界。……

如今我們知道,那叫平行時空。但那是一九九一年。一九九一年,寂寞星球與平行時空光是被單純地描述就具有詩意,即便如此,總還是得要有那個人為我們描述。
……


我不要稱讚她,但她的詩總是使她比她年輕。她拒絕將詩放在嚴肅的位置,背後卻累積著嚴肅的識見。中文系出身的讀者讀到〈被動〉和〈失蹤的象〉會詫異於《周易略例》和聲韻學可以這麼潮酷,這麼表演;讀〈更多的人願意涉入〉會忽然多明白一點《浮士德》。雖然肯定不是進入體制的人才有資格質疑體制,但她走進去,然後,表現一種從未走進任何地方的樣子。
我不要稱讚她,但如果沒有她,寫詩的人要晚上幾年或幾十年,才會明白這是一種樣子。
最合身的比喻,她已經自己寫了:一位非洲小城的氣象播報員每天梳戴整齊準時上班報告氣象,如果從他的辦公室窗外看到一朵雲飄過,他就向聽眾報告:今天天氣很好有一朵雲正在飄過。如果看到天邊隱隱有一道閃電,他就「發揮對暴風雨的想像力」……「想想落後小國的氣象員正式進入由各種儀器數據嚴密監視下的時刻變化的大氣系統他還有多少個人空間可以發揮呢?」

我更傾向於喜歡在沒有設備的曠野裡觀察那些可疑的雲的行徑。

二〇一八年,我終於從她本人手中買到絕版多時的《粉紅色噪音》,封面上有她的簽名。事後我在社群發文,說一本完全透明的詩集上有簽名的這件事似乎不能自圓其說,幾天後收到她寫給我的電郵:「我覺得你有道理,粉紅色噪音不應該簽名的,我可以用一本全新的跟你換,給我你的地址。」
我回信說免了,那也是一種遇見。信中趁亂告白:「在這樣一個圈子裡我總是仰賴某種已知於前方的人事物來使自己願意。」
半個月後她回:「不是很明白你說的圈子,就像不明白評論說我跨界。我天生會,跨什麼界。」
我到那時才真正相信,來信的真的是她。

原載二〇二二年十一月《新活水》第三十二期

蕭詒徽,生於一九九一年。作品《一千七百種靠近——免付費文學罐頭輯》、《晦澀的蘋果VOL.1》、《蘇菲旋轉》(合著)、《鼻音少女賈桂琳》、《Wrinkles——BIOS monthly專訪選集2021》(合著)。網誌:輕易的蝴蝶。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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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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