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已經度過四十個春天了，可大半的時候她仍是無語問天，在心裏慨歎好多年前很多孤男寡女們相互傳唱的流行歌曲，其中有這樣的兩句：「眼看這一季就要過去，我的春天還沒有來？」這其實跟春花秋月或者冬雷震震夏雨雪的季節性無關，也跟貓兒叫春動物狂嘯的欲望不那麼直接，那是種靜極思動的被動姿態，也是動輒得咎的主動逃離，既渴望安穩踏實又期待自由自在。春天的意義等同於愛情，對老娘而言，便如此可望而不可即！
這麼多年來，春天不是沒有來過，老娘也三番兩次嘗過愛情的滋味，知道春天來了是怎麼回事，男人又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愛情也有如四季更迭，逐漸從百花齊放的春天過渡到寒風凜冽滿目蕭條的冬季，之後便進入一段漫長難捱的冰封期，老娘的心一旦結了冰，她就明白春天確實是遙不可及的。
那使得她在步入中年危機時期，有一種沒來由的沮喪，她以為人生就是這樣了，春去秋來，冬去春又回，不斷重複而已！她每天走同樣的一條路去上班，在同一家早餐店裏買一樣的早餐，進了辦公室，跟同一群人朝夕相處，做千篇一律的工作，再循同樣一條路回家，吃同樣變化不多的晚餐，看固定頻道固定時間的節目，差不多在十二點以前上床睡覺，不管究竟有沒有睡意。
日復日、年復年，即便很煩也很習慣，就算下定決心換了工作、換了住屋、換了全新的環境，陌生和新鮮的感覺確實可以使她的精神一時振奮起來，等到逐漸熟悉，她又回到一個固定的生活軌跡，繼續單調而且規律的生活，不算好也不算壞，然後偶而在某種自傷自憐中自然流露出蠢蠢欲動的欲念，僅僅也只有心動沒有行動。
日子再一久，老娘像是被禁錮在一個有限的空間裏，時間如沙漏般的流逝無知無覺，來日方長越來越遠，去日苦多越來越近，即使有意無意觸動仍是觸目驚心的，只是一旦明白無力挽回，認命之餘也就變得很宿命，任憑周遭春意如何喧鬧，她逐漸有一種懶怠如冬眠的心情，她以為就算永遠是這樣一個人的生活也不算太壞。
究竟是緣份還是意外，遇上小樹，讓老娘平靜到有如死了一般的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所有愚蠢的愛情故事不管是一見鍾情或日久生情，從相識到相愛的過程，幾無二致。老娘和小樹相互的第一眼也都有好感，但當時各方面的差距都讓他們沒敢有任何奢望，兩人只是像朋友般的自在相處，甚或更進一步，感情介乎朋友與愛人之間，其中也不無曖昧情愫，也多少觸動現代人內心比較軟弱的部份──他們都是寂寞的，都渴望愛情。但是太多的心理障礙讓他們都裹足不前，有時明明已經走得很近，但還是不確知，或者確知卻仍然沒把握，這樣的接近和曖昧情愫究竟算不算愛情？
一直以來，他們就差了那麼一步，要跨越那一步確實也需要極大的決心和勇氣，畢竟老娘足足比小樹大了十五歲。
整整十五歲，足以讓一個小嬰兒從懵懂無知長到麻煩彆扭的青春期，足以讓一個意興風發的青年人變成一個萬事俱休的中年人；整整十五年，足以讓一株小樹苗長成一棵森天巨木，足以建構一條縱貫南北的高速公路；這麼長的一段日子，可以成就多少事，又能錯失多少事？老娘每每認真思索總覺不可思議，想起她自己十五歲時，小樹還在繈褓之中，隔著迢遠距離的他才剛剛張開眼睛開始認識這個對他新鮮卻未必美麗的新世界，她就已經懂得為賦新辭強說愁，開始為生命和愛情的諸多無可奈何百味雜陳了！她不知道那時若是他們早早相遇，會不會像月下老人故事中那個魯莽行兇的男子，驚訝之餘也無法接受這樣的命中註定？
命運的繩索是多麼神奇啊，他們各據一頭，永遠都不知道前面會遇到什麼，然後看遍周遭的風景，一次又一次的和某些人錯身而過，一次又一次拖著疲憊的身心去面對更不可知的未來，直到他們終於遠遠的看見對方，並且透過某種冥冥中的力量走近對方，再憑著堅定和執著的勇氣去牽起對方的手，都以為和相信找到了生命中那個所謂的靈魂伴侶。於是，就像所有鑽木起火都得需要時間和力氣去琢磨，困難歸困難，一旦燃燒起來也猶如乾柴烈火，一發不可收拾了。
愛情真的沒有什麼道理可言！
老娘和小樹其實相距很遙遠，單單靠著電話和e-mail互訴情衷，再加上屈指可數的見面次數，兩人真正面對面的互動少得可憐，儘管感覺甜蜜，彼此仍像漫步在雲端，很可能一失足就掉落下來。好在小樹年輕，面對創業維艱，大半的精神和時間都得放在工作上；也好在老娘心性沉穩，一方面善於自處，一方面也善於等待。畢竟那麼多年都這樣一個人過了，已經習慣身邊沒有人，但是心裏總算有個人可以想念；儘管相思也可能成災，比起那些自舔傷口的寂寞歲月，他們都覺得這已是上帝所給予的最好恩賜了。
至於性，那是本能需求，挺多被賦予神聖的使命，或昇華成一種藝術；每當夜幕低垂，明亮閃爍的燈影把城市點綴的華麗異常，有多少男男女女在欲望的大海裏浮浮沉沉，同樣的赤裸、同樣的呻吟，可以想見的、不可想見的，就在那剎那間，還不是都專注執著於同一個出口？沒有人會特別高明或特別引人入勝。只不過在充滿愛的心態和環境下，老娘承認她在感覺最好的時候，也會說些第三者肯定不相信的傻話，甚至做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傻事。比如他們都說過「除了你，再也不跟誰在一起了….」這類陳腔濫調，或者更有創意般說「我會為了你變得更成熟，更穩重，更細膩，更貼心，我會為了你吃一輩子老樹皮，愛一輩子老娘….」以及「我感覺到你熱切的愛、感覺到你細心的呵護、感覺到一棵蓬勃、神奇小樹為我充滿了整片愛的天空....」。 
總而言之，沉浸在戀愛中的男女都是敏感而且盲目的，他們像詩人般脫口而出一些美妙的言語，就以為可以傳世典藏；也像瞎子摸象般，不過豎了一根柱子，就以為蓋起了堂皇大屋。於是關係越來越近，想法就越來越多，終於談到了未來，也談到了婚嫁！
其實老娘自己心裏都有疑問，當一切激情和欲想歸於平靜，小樹像個大孩子般躺在她身邊，她撫摸著他俊美的面龐和青春勃發的身體，心裏確實還狐疑不定，這麼一個年輕單純的孩子真的就是屬於她的男人了嗎？那對於過去情路一向多舛的她，簡直不信有這樣的命；她肯定也年輕貌美過，可是那已經是個多麼遙遠的記憶了！也許精神可以不老，也許性情還可以像孩子般天真，但不可否認，她的身體所有有形的一切都已在垂垂老去。年輕男孩當年為了要證明自已經長大，是那麼迫切要脫離媽媽的懷抱，為什麼已然成年後會再度投入另一個媽媽的懷抱，是為了渴望再成為一個孩子嗎？老娘心裏明白，年輕女孩確實青春美妙，但是她們的任性和多變情緒都是小樹無法把握的，他自己對人生都還有太多的迷惑和不知所措，他一方面期許自己像個男人般頂天立地，一方面也需要像個迷途男孩般有個可以全然包容的懷抱？是不是有一天當他自尊自大自以為是，就開始為所欲為了呢？老娘最後給自己這樣的結論，愛情已經可遇不可求，機關算盡也不過就是誤了卿卿性命；這年頭談情說愛，好在性別和年紀上已不再那麼絕對；反正，再門當戶對、天造地設，也未必捉摸的到幸福；只要感覺到了，可以各取所需，感覺對了，可以截長補短。就算終究遭到命運擺弄，到頭來仍是好夢一場，也不過像先痛快刷卡再狼狽付帳一樣，這就是代價！自己的心篤定了，外在的那些閒言碎語，也許煩人，但礙不了事。
生米早就煮成熟飯，不見得是關鍵時刻，只要暫時不掀鍋，沒有人會知道鍋裏沸沸揚揚湯的究竟是什麼狀況？一旦準備掀開鍋前的告知行動，一般人多少都受到大小不等程度的衝擊。旁人儘管關心和好奇，大半事不關己，驚訝之餘多少能給予祝福。何況有了莉莉和小鄭這樣轟轟烈烈的老少配作為前例，大多經過超級麻辣的衝擊，這樣的酸辣滋味頂多讓人一時無言以對。所以當老娘終於忍不住把這段顯然不被看好的戀情說給朋友聽時，她的朋友乾笑了幾聲，才說：「你覺得快樂就好。」她停了一下又說：「不過千萬不能太認真！」老娘搖搖頭，笑說：「既是談感情，又怎麼可能不認真！」她的朋友這回笑得有些無奈，說：「妳還真是老少咸宜、童叟無欺啊！」等到老娘陸陸續續跟她說了些兩人相處的情形，她知道她的朋友已經在一個四十歲的女人臉上看見因快樂和滿足所煥發出來的幸福光采，因為在她們分手之前，她的朋友──一個結婚多年同樣四十歲的女人，跟丈夫的關係像個家人，兩個孩子都念國中了，有一份安定卻毫無發展的工作，她所擁有的一切是那麼食之無味又棄之可惜！老娘從她渴望和認命的複雜眼神中知道，她一定不看好他們，但是很羡慕她。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反對他們吧！老娘知道這就是她想要的愛。過去幾度跌跌撞撞，就為了尋找生命中另一個自己，即使幾度灰心，還好也從來都沒放棄過希望。那天他們難得去逛百貨公司，老娘一眼瞥見首飾專櫃，便拉著小樹要他給自己買戒指。他替她選了一個簡單式樣的白金戒指，介面處有一顆心依偎著一個圓形墜飾，老娘果然感覺很貼心。那天晚上，他替她戴在左手的無名指時，還很抱歉的說自己竟沒事先想到。她告訴他，在過去的感情經驗裏，因為對感情的不確定以及對感覺的不完滿，她一向是個不擅要求的女人，也從來不敢；其實她能夠主動開口要求，比被動去等待或接受更有意義。然後她又說：「我從來不戴任何首飾，也不習慣，但是我想要一個你給我的戒指，這種感覺彷佛是一種──」老娘一時語塞，小樹立刻毫不思索介面道：「那是一種承諾！」
以後，他們又分隔兩地，在各自的城市獨自過活，日子還是一如往常，也許思念是一種煎熬，但是他們都不再因為寂寞而沒來由的心慌，因為他們看得見未來，也正在為將來能夠在一起各自努力著。
誰也沒把握未來會怎樣？但老娘知道，該是掀開鍋蓋的時候了，就算嚴竣的冬天已然來臨，春天的腳步還會遠嗎？
管他的，老娘已經安份守己半輩子了，這回她決心要給自己未知的命運一點顏色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