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新公司改組兩年來，人事猶如大雜燴，新的鮮的、舊的變臭的，通通大鍋炒，本來就難以下嚥，頂多填飽肚子；但也不至於摔破了這個飯碗就餓死人，於是大半的人都被動或主動的紛紛求去，唯獨有點年紀的總機小姐阿蘭居然還留著。所有「事少錢多離家近」的理由都不存在，上班的情緒還很糟，真不曉得每天搭一個多小時的車、做單調瑣碎的工作、賺不到兩萬元薪水的阿蘭，為什麼竟然能待得住？

打從十多年前想起，當時含苞待放年紀的阿蘭小姐，滿懷憧憬進了台新公司，以為先從助理總機開始，再正式成為總機，再往上爬變業務員，若有心向上，搞不好可以做到總經理都不一定。那裏知道敬業精神一級棒的她，長得也不醜，禮也送了，上上下下的關係也幾乎水乳交融，偏偏毫無制度的台新公司，對她卻特別有許多體制內的嚴格要求。其中的枝枝節節罄竹難書，連她至今都覺得莫名其妙，就這樣搞得她不上不下，光助理總機一干就是六年，這在全國也算一項難得記錄吧！

一晃十年過去，歲月有如一筆流水帳，其中的差別是阿蘭結了婚又生了小孩，不變的她還是總機小姐，頂多獲得資深二字；她終於死心了，認命中卻也有幾分泰然，甚至還很自得職位雖不變，總機房倒越來越大。以前舊大樓棲身在廁所旁邊不到半坪的小閣樓，又暗又濕的像牢房，搬了新大樓終於有了個像樣的房間，還有兩扇窗，一打開就有陽光和天空。阿蘭很高興的說：「比我住的地方還好！」工作上的挫敗其實一直沒有影響她的熱心熱情，每當電話鈴一響，她那不怎麼甜美的聲音的確不會引起任何遐想，但敬業態度絕對不打折扣，她照例精神一振，然後說：「請問找那位？他現在不在，您貴姓，有沒有需要我效勞？」

不管公事或私事，她的熱心總會引起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有的會說：「你們公司的總機小姐好熱情，不但到處幫我找人，還說可以留話代為轉答….」於是你的朋友變成她的朋友。要不就形容她太嚕嗦，怨道：「還問我是誰，要幹什麼，怎麼好象你媽！」這類朋友就慢慢和你疏遠。

這只是對外，對內熱心還不夠，簡直可以掏心挖肺，所以公司上下她幾乎沒有不熟的；只要跟你轉過幾通電話，馬上熱絡的像老朋友，還可以憑聲辨人，沒見過面，照樣認出你。她的記性還特好，若是跟她交情夠，連電話簿都可以不必翻，只要說：「阿蘭，我要找某某某。」記得你的朋友也會變成她的朋友嗎？問她，比你翻電話簿還要快。也難怪她雖有雄心壯志，卻老是走不出總機房，她天生就是總機人才。

阿蘭的熱心也表現在她的義氣上，節儉成性的她，要她出錢難免肉痛；說起出力則義不容辭，反正個子高大的她力氣也大。台新公司的主管以男性居多，是有力氣，官架子更大，辦公室粗活，如搬資料、抬桌子等，他們就跟君子遠庖廚的心態一般，又不是工友，做了是有損尊嚴形象的；偏偏那些嬌滴滴的女職員又真的搬不動，但只要「阿蘭姐」一叫，搬上搬下、跑東跑西，阿蘭不但絲毫不抱怨，還做大事般揮汗如雨的十分起勁。當事人就算不受感動，也會覺得受惠無窮，樂意跟她多接近。

職場有如叢林，有些男人就像衣冠禽獸，一旦大權在握，就難免露出色狼本性，很喜歡有意無意吃吃小女生的豆腐。這些倒楣的小女生涉世不深又畏於權勢，既不敢言也不敢怒，那些傢伙就更加肆無忌憚；有時吃相未免太難看，阿蘭實在看不過去，會立時挺身而出。她當然不是給那些臭男人一個巴掌或當面指責什麼的，她也還沒那個膽。她只是想自己既已超過一枝花的年齡，已無所謂賺賠，稍微犧牲一下就可解除那些小女生的尷尬也很有意義。於是，她會作勢投懷送抱，像電視廣告上那個擬人化的奇異果喊著：「吃我，吃我！」真的挺起「身」迫不及待般要把自己主動奉獻出去，雖教那些男性主管一時瞠目結舌還避之唯恐不及，卻也落得一個「瘋婆子」和「花癡」的譏刺。

她當然也不是真的那麼不介意，尤其每當午夜夢回，回想起青春年少時的清純和矜持，那種傷感和委屈真要令她欲哭無淚，但隨即也釋懷了，就當成一種責任或使命感吧！此時她就會以為在公司掌控的不只是總機這部機器，還可以更有作用的濟弱扶傾，那種高尚的情感一萌發，甚至還會讓她天真的誤以為她也不只是總機小姐，而是類似總經理這樣高不可攀的身份地位呢！

這麼多年來台新公司汰舊換新，她也逐漸從阿蘭姐被喊到阿蘭阿姨，雖然婆婆媽媽的個性逐漸顯現，你跟她越來越熟，就越發現她已逐步侵犯到你的生活空間，連吃喝拉撒睡都難免受到干擾。對她而言，總機可不只是接收和轉送電話，她更懂得化被動為主動。她可以充當你的morning call，催你快上班，或當你的備忘錄，隨時提醒你該做而未做的事；還可以幫你擋掉一些不必要的電話。不費分毫就得到一個盡忠職守的電話秘書，大部份的人都很心甘情願，而且越來越依賴她。所以她即使撈過界，對你新交的男朋友很有意見，或者對你率性的穿著很不順眼，你又能說些什麼？

于感情、于現實，你都不能拒絕她那母性堅強、無所不包的深厚情誼。再加上總機房是三不管地帶，很多人閑著沒事，就溜到那邊喝杯茶或咖啡什麼的，順便發發牢騷；或是心情不好、戀愛失敗，她不見得能解決什麼，聽人訴訴苦也很能攏絡人心。而且每逢星期六，大部份一、二級主管不是休假就是出差，辦公室幾呈無政府狀態，傍晚時分，總機房就慢慢飄散出燒酒雞的香味，鼻子尖的人立刻聞香而去，一群人散去一群人又來，總機房異常熱鬧，阿蘭小姐像只忙碌的老母雞，到處搖擺屁股咯咯叫，招呼這個、招呼那個；萬一酒酣耳熱之餘，忽然電話響起，阿蘭只要使個眼色，大家都會很有默契安靜下來，再等她掛掉電話宣告警報解除，才又像那鍋燒開的湯，情緒和話頭又沸沸揚揚起來。

只要在台新待過的人，這一幕常變成日後很好的回憶，而且總會聯想到阿蘭，覺得對台新的剩餘感情，就是她那鍋燒酒雞最豐富有味，那幾乎等於是一種精神指標。阿蘭其實是成功了，就算職稱上頂多是個總機小姐，實質上有時也已不下於高處不勝寒的總經理。

從此阿蘭的總機王國越發壯大興盛，甚至還驚動了高層；但誰會把一個總機放在眼裏呢？何況還是個有點年紀的女人？阿蘭就這樣穩坐總機寶座，而且又締造了一項紀錄，年近半百的她堪稱全國最老的總機小姐。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阿蘭把台新公司當成自己的家，甚至在嚴肅呆板的老公沒情調，青春叛逆的兒子不受教的情況下，還真不如在台新更加如魚得水。沒想到經濟不景氣，台新公司保守作風又早已跟不上時代，員工混日子的心態也成了習慣，在大家措手不及的狀況之下，忽然一夕就變天了。這對阿蘭而言更有如家變。新老闆進駐以後，公司上下人心惶惶，無法適應的乾脆先行離開，被片面宣佈能力不佳的也悻悻然走了；剩下的，那些雜碎還是雜碎，還更懂得鑽出一條血路，從此以後照樣平步青雲。要不，大部份都像阿蘭這樣的人，對台新的感覺變了，感情卻還在，他們仍認真的期望在新老闆領導之下，展現新的活力和擁有氣象一新的未來，所以咬緊牙關去忍受那種新時代來臨的陣痛期，然後望眼欲穿的等待黎明曙光。

很快的他們都失望了，以前要死不活，只覺得渾身都不舒服；現在分明已聞嗅到死亡的氣息，於是精神的壓力、人事傾軋和越來越惡質的工作環境，逼使他們不得不一個個的走了。現實社會利益至上，據說這也是任何企業轉型後不得已的人事策略，他不會主動要你走，卻會讓你受不了、待不住，還可以名之曰自然淘汰；反正外面失業的人那麼多，隨便找個人都比你年輕、薪水又低，幹嘛非要你？

可是阿蘭就是不走，即使要她從總機室搬到門市部，原本擁有一個房間，現在只剩下一張桌子，還要她兼作許多瑣碎的工作；甚至一些人借著革命時期急速翻身，很少年得志的躍升為新權貴，更是很不客氣對年紀比他們大許多的阿蘭阿姨頤指氣使。阿蘭不怕做事，卻也很受不了別人對她的不尊重，但奇跡似的她都忍下來了。對她而言，二十年的感情根深蒂固，她認為台新還是台新，只是換了一副心腸，她
還在癡心妄想對方回心轉意。她忘了換了心腸本來就沒有舊包袱的壓力，有感情都嫌你人老珠黃了，何況沒感情？一個家換了主人，難道會因為你過去像母親一樣付出，就喊你娘嗎？不趕你就不錯了！

而且他已經開始有意無意在趕人了。

阿蘭其實隨時都有走路的打算，但就是因為那麼一點不忍和妄想，即使屢被以前的同事譏為打不死的蟑螂，還是甘願受。只是如今路已逼到懸崖處，不管她再如何小心謹慎，這只打不死的蟑螂終於也要被宣告壽終正寢。

那陣子台新已開始登報找總機，應徵的人是很多，但都年輕氣盛，那有阿蘭的韌性耐勞，根本一天都待不住。阿蘭即使有一種「舍我其誰」的自恃，但還要理由嗎？人家就是非要她走不可。那天她的頂頭上司就忽然叫她明天不用來了，她早有心理準備，卻仍是有如一陣五雷轟頂。她勉強抬眼一看，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女生正對她傻乎乎笑著。那一眼真讓她洩氣，不但覺得自己真的老了，連所有力氣也消乏了。她默默收拾好東西，或許大家也正忙，沒有人送她；就算有人微笑示意，那笑容裏也有太多的收斂和尷尬，反讓阿蘭在跨出臺新大門那一剎那，難堪到發誓永遠都不再跨進來。

沒想到隔天她就回去了。原本她已經和一些舊同事約好吃飯，也好抒發這些年來大家共同對台新的愛恨情愁。可是電話來了，我們的阿蘭小姐慣性反應，硬生生把即將脫口而出的「台新，你好」咽回去，卻意外發現竟是台新公司打來的。

原來台新的新總機小姐狀況百出，弄得公司上下一團亂，逼不得已又要阿蘭回去幫忙。換作任何人，都被趕走了，還要再回去幫忙？門都沒有！可是阿蘭絲毫不考慮，拋開一切，又趕車、又搭車的，匆匆忙忙又奔回去。一進台新，她的精神和力氣又像點了火，在眾人的期待中，立時熊熊燃燒起來。她再度坐上才睽違半天的總機寶座，雞婆個性又開始顯露無遺。她很熟練的打理一切，還不忘跟舊雨新知問安說好，還特別撥冗看一眼那個的確年輕貌美卻早已淚眼汪汪再加上手足無措的新總機小姐；薑還是老的辣，她心想台新果然不能沒有她。

可是她很盡心盡力的完成任務後，期待了半天，卻沒有人叫她明天再來。

她還是很落寞的走了，而且一天、兩天，又十天、半個月，除了她自己心裏那種放不下的牽掛，台新永遠和她斷了音訊。

大半輩子接電話為生，如今一天有時連一通電話也沒有，阿蘭起初真是情何以堪！日子一久，接受了事實也發現其實沒有那麼難受，回想起過去那份工作「錢少事多離家遠」，最後更弄得連尊嚴都沒有，怎麼自己卻是執迷不悟？而且本來就是閒不住的人，在家裏悶了幾天，就忍不住探頭到外面東張西望。她先是沒事就跑到社區的小公園和附近的媽媽閒話家常，後來又在社區辦活動，率領一群媽媽們參加愛心活動，要不跳土風舞、唱卡拉OK，竟然活得比以前還要有光有熱。

一個人的熱情可能難免遭冷水潑，但熱心的人本來就永遠不寂寞。

只是若有電話再響起，對不起，我們的阿蘭小姐什麼事都肯做，就是不接電話！她現在是總幹事，可不再是什麼總機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