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唸小學時,我爸當過她的導師。因為家境的關係,從小就是養女的我媽五年級就迫不得已輟學了。這對一心一意想唸書的她是不小的打擊,我爸非常可惜也同情她的遭遇,主動要為她做課外學習。我媽又高興又害怕,在那個年代,老師幾乎是神聖不可侵犯,何況是一個年輕的男老師。我媽雖然還是個孩子,因為本身的環境和身份,難免早熟和多慮,她找了一個和她有相同遭遇的女朋友一起去,那就是花枝阿姨。以後她們聚在一起時,就經常談起這些往事,說我爸如何在他那窄小的宿舍裡,教她們背誦唐詩三百首。花枝阿姨一邊笑得花枝亂顫,一邊用她那台灣國語唸「夜來轟蟻聲,花漏豬多少」,然後說:「那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唸什麼,現在還是不知道!」
這樣的師生關係維持了幾年,我爸轉任到其它學校,彼此之間仍有通信,我爸偶而也會寄書給她們看。若不是花枝阿姨首先發難,讓這段淡淡的師生情誼起了轉折,誰知道以後會不會有我﹖
花枝阿姨跟我媽一樣是個養女,從小兩人就相知相惜,為彼此共同不幸的命運而結成莫逆之交。她們十六歲的時候,一起到工廠做女工,每天就是在一個陰暗潮濕的鐵皮屋裡,把一個個去了皮帶有斑點的鳳梨清除得更滑溜光鮮。白天是這樣,夜裡連做夢也都是鳳梨的味道。還好那種味道甜而不膩、酸而不澀,所以日子並不難過,她們常常一邊工作,一邊談起和我爸通信的內容,還有共同對他的崇拜和仰慕。青春歲月就像機器上一個個從眼前流動而過去了皮的鳳梨,雖然單調,卻充滿了酸甜的滋味,撩動某種不知名的情愫,可望而不可及。
她們那時以為一輩子就這樣子了,然後也不在乎。沒料到花枝阿姨的父母有意將她和她的養兄送作堆,花枝阿姨從驚愕到絕望到還是不能接受,發現除了逃跑,無法可想。
她找我媽一起走。
養女的命運就是這樣,終歸寄人籬下,我媽早就想走,但不是非走不可。她之所以會走,完全是為了花枝阿姨。可是能到那裡去呢﹖她們商議的結果,就是去投靠我爸。
那天她們就這樣相偕去搭火車,身上只有幾十塊,除了一套換洗的衣物,幾乎沒有行李。火車來了,兩人毅然決然上了車。隨著汽笛聲響起,車身緩慢啟動,一直到快了起來,所有熟悉的景物越退越遠,花枝阿姨突然後悔了,她說她想回去。我媽其實也有點猶豫,一見花枝阿姨反悔,她有一種被出賣的感覺,反而執意要往前
走。兩人在火車上爭吵。結果花枝阿姨在第一站就下了車,她終於嫁給她的養兄;我媽繼續往前走,帶著一顆受傷卻堅定的心,找到我爸,也和我爸結婚了。
小時候聽大人說起這些事,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大概是唸了高中,突然對隔壁班的男生開始好奇,有時和某個男生眉眼相對,一顆蠢動的心竟好久都不能平靜。我想起我爸媽的相遇、相識,明明早就知道,卻偏偏又要一再逼問他們許多細節。他們常常各說各話,我爸很得意的說:「當年是妳媽追我的!她跑來找我時,真把我給嚇壞了,又不忍心叫她走,只好──」我爸故意嘆了一口氣,又說:「只好娶她了。」我媽一邊笑一邊打他,抗議:「才不是這樣,我是被騙了,我根本沒打算嫁給你,還不是看你一個人可憐,年紀又這麼大!」我媽說當年全是花枝阿姨的主意,沒想到她臨陣脫逃,要不才不會那麼倒楣嫁給我爸。我又問我爸,若是花枝阿姨也去找他,他是不是會娶她﹖我爸搖搖頭,似乎很認真的說:「當然不會!因為沒有人會像妳媽那麼勇敢,為了愛情義無反顧。」我媽臉紅了,嗔怪道:「胡說!那時候那懂得什麼是愛情﹖」
愛情﹖我看著他們打情罵俏,心裡充滿無限嚮往,忽然明白什麼是愛情了。愛情就像我爸和我媽之間那種不可言喻的美好感覺,可遇而且可求,我以為只要我像我媽一樣下定決心勇往直前,我就會擁有它。
那年我十七歲,跟我媽當年去找我爸的年紀一樣,我也遇到了一個男生。
他是誰呢﹖每當我和他在校園相遇,我們的目光總是不自覺的膠著在一起,好久好久,總要經過一番費力割捨,才依依不捨的分開。那種感覺非常奇怪,彼此還不知道對方是誰,卻像是已認識許久了。有一回我們也是這樣相視而過,我注意的不只是他眼波含情的盈盈目光,還有他制服邊上繡的三個字。我努力瞇起我那近四百度的近視眼睛,卻只得一個模糊的輪廓。忽然我眼前一亮,發現他跟我笑了。我一楞,眼睜睜的讓他錯身而過,不期然,當我轉身遙望他時,他也轉過頭來,我不禁臉紅了,腦中那模糊的三個字突然清晰起來,那種久違的感覺竟讓我誤以為我真的早就認識他了。
那天上課的時候,西曬的陽光侵佔了大半個教室,但並沒有那種熱極的不耐與掙扎,反而像是無心戀戰的武士輕易就繳了械,渾渾沌沌的只想躺下來休息。許多同學都已昏昏欲睡,而我坐在教室的一角,還不斷在回味與他相遇的各種滋味,原本曖昧難明的情愫,也因為知道了他的名字,就像迸裂的種子在心裡生根發芽。我懶洋洋的趴在桌面上,明亮溫暖的陽光照耀得我一臉一身,眼前有幾隻蒼蠅在牆角飛舞跳躍。我是多麼的思念他!想到他就在這棟大樓的某間教室,當老師在台上侃侃而談,他是不是偶而會想起我呢﹖我忽然羨慕起那些不受約制的蒼蠅,可以到處飛來飛去,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變成一隻蒼蠅,飛去找尋他,停在他的肩上,仔仔細細的端詳他的長相、欣賞他的一舉一動,只要能在一旁這樣看著他,我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可是一連好幾天我都沒有見到他,每天的朝會、放學的路隊,還有我總是要多跑幾次福利社、多上幾次廁所,好造成我跟他之間的不期而遇。可是那麼多人,同樣的髮型、同樣的卡其制服,就是沒有那張我朝思慕想的臉。我疑心他是病了、轉學了,甚至是死了﹖我突然焦急起來,生怕自己來不及向他表達感情,他就死了,或是我死了,豈不是天大的遺憾﹖
我不能再等待,也不能繼續尋找,我決定寫信給他。
我寫了一封信表示我對他的好感,希望和他做朋友,言簡意賅。我很鄭重的在信封上寫下他的名字,毅然決然的丟進學生共同信箱裡,然後有一種釋然於懷的快感,他就要收到我的信,他就要明白我的感情,我們之間就要有一個真正的開始了!
這就是愛情吧!然而我仍不免憂慮,他收得到嗎﹖他明白嗎﹖到底是開始還是結束呢﹖
一天一天過去,我沒有接到任何的回音,也沒有看到他,難道他已經不在學校了﹖我幾乎要放棄希望,絕望之餘,只好當作這件事從沒有發生過,反正也沒有人知道。真的沒有人知道嗎﹖那天我獨自經過禮堂前的走道,遠遠的看見四、五個男生聚集在那裡,我只覺腦門轟然作響,我看見一張再也熟悉不過的臉,他正端坐在禮堂前的石階上,彷彿十分得意的高談闊論著。我慢慢走近他們,聽見他嘻笑著說:「我第一次收到女生寫信給我,真好玩!」我的心一緊,把頭低了下來。另一個男生緊接著問他:「那你打算怎麼辦﹖要不要回信給她﹖」我聽見他拉高的聲音,說道:「拜託!我又不曉得她是誰﹖會主動寫信給男生的女孩子,八成是個醜八怪!」我把臉抬了起來,我知道此刻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也許真的很醜。我看著他,簡直不能置信他會如此殘酷對待我的真情流露。他終於看見我了,很疑惑的一眼,然後又很無謂的把目光避開,繼續跟其他人有說有笑。
他真的不認識我嗎﹖我努力回想我跟他每一次相遇的情景,一遍又一遍,發現除了感覺,竟沒有任何清晰的印象可資證明,這一切的感情用事,果真是我那深度近視所造成的錯覺﹖
他真的不認識我!我又想起他在眾人之間的高談闊論,他雖然不認識我,但仍舊傷害了我。
我不甘心!
我們學校每一次月考每一年級的前三名都會在朝會時上台接受表揚,我開始努力用功,想像有一天校長會清清楚楚呼喊我的名字,我會匆容不迫的昂首站在台上,然後他就會知道我是誰,他會後悔曾經用什麼樣的言語譏諷過我;我想像他在發現我上台時,那種尷尬和難堪的表情,他會知道我不是個醜八怪!
只可惜這些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但所有的努力並沒有白費,它讓我很順利的考上了大學。而且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他從此在我的生命中徹底消失。
帶著我爸的祝福和我媽的叮嚀,我滿懷憧憬的踏上大學之路。
迎新活動告一段落以後,班上的新鮮感和熱鬧沉寂下來。即使經過一連串的自我介紹,我仍然不認識幾個人,一來我記憶力太差;二來我有近視眼,又不喜歡戴眼鏡,怕認錯人,不管男的或女的,更怕表錯情。所以我不大敢看人,有人迎面而來,我也不會低頭,通常視而不見。我想別人都認為我很驕傲,或者孤癖。其實我也想跟他們做朋友,尤其見他們一群人談得很愉快時,我一方面要正襟危坐,假裝聽而不聞;一方面又忍不住豎起我的耳朵,聽聽他們究竟在說些什麼﹖他們說的都是日常瑣事,還有更多幸災樂禍的閒話,其實都很無聊。不過,我承認,可笑處我依然會在心裡偷笑。我並不是不想跟他們打成一片,又覺得不是那麼必要;我也不是那麼孤僻,只是有些孤芳自賞吧!我想。
對大學生活我終究覺得無趣,還好有四年的時間,總會發生一些事情吧!
我所唸的文學院前有好幾棵木棉樹,冬天綠葉落盡,橙紅色的花朵不卑不亢,在光禿的枝幹上自然綻放,不致美得教人屏息,卻另有一番味道。不久以後,輕薄的棉絮像雲一樣飄下,風一吹,紛紛落落,像不能落實的夢,每每以為伸手可及,卻始終捉摸不著。我常常獨自站立在廊前,睜著近視眼看那些飄飛的棉絮忽遠忽近,心緒似乎寧靜卻又不夠安份,彷彿缺少什麼。有一次我竟看見木棉樹下有一朵雲,似散似聚,就像快要落地生根般。我一驚一喜,趕快過去探個究竟,卻不免啞然失笑,那不是飄落的木棉,而是一個白色塑膠袋!我又一次感慨自己的有眼無珠,決心以後不再鬧笑話,要把我四周的人事物看清楚。
我戴上了隱形眼鏡,那使我眼前一亮,眼界也寬闊許多,我想我因此不至於再表錯情,或自以為是吧!
但有些事似乎也不是眼睛所完全能看清楚的。
第二年我選修了文藝創作這門課。第一天上課,授課老師進來時,大家的眼前一亮,包括戴了隱形眼鏡的我。新任的老師穿了一件銀灰色的長袍,不是很帥,也不算年輕,但平整的七分頭乾淨清爽,挺拔的身材配上諧調分明的五官,上一堂詩經的課本還攤在桌上,我低頭一看──「碩人其頎,衣錦褧衣」,我抬起頭,很清楚的看見他精巧下巴上細密的髭鬚,那樣的印象再也難以忘懷。此時的他似乎也注意到和習慣於眾人對他的矚目,不慌不忙的看了全班一眼,準備開始說話,大家屏息以待,然後都鬆了一口氣,他不疾不徐的口氣,嘹亮而不高亢的聲調,完全符合我們的想像。
從此,所有的女生都期待上他的課,鉅細彌遺的討論他的一切,包括他是某黨國元老的兒子、是法國巴黎大學的準博士,他也是某家報社的主筆。還有,他離過婚,目前單身。他那許多令人炫目的外在條件,越發顯得高不可攀;但他又那麼真實的出現在眼前,可望仍不可及。至於他的離婚,當我若無其事的竊聽那些仰慕者的談話時,也忍不住贊同她們的揣測──他之所以會離婚,一定是那個女人不好!好像是每個浪漫的故事,都避免不了一些淒美的情調。每個女生都深深嘆了一口氣,我的心也莫名沉重起來──一個如此出色的人才,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
我們的一顆情竇初開的心,就這樣似有若無、無時不刻的懸吊在他身上大家都想盡辦法要引起他的注意,替他倒茶水,藉問問題接近他;只有我仍不動聲色,繼續以一種遠望的姿態,很自在與自信的展現我的不同於他人,我知道,他終於在眾人中發現了我。
他要我們繳的第一個作業是一篇不限題的文章,我寫的就是我爸媽的故事。一個禮拜後,他又在我們的滿心期待下,捧著我們的一疊作業站在講台上。一股凝重的氣氛充塞整個教室,大家都小心翼翼的克制住自己沉重的呼吸聲,生怕一個喘息聲,所有情緒就一發不可收拾了。他先一個個的把作業發給我們,每個被叫到名字的人,心裡都轟然一響,感受到不可言喻的溫柔撞擊,包括我,他呼喚著我,用意味深長的眼光看著我,我站了起來,勇敢而冷靜的回應他的目光。在那一刻,世界的一切彷彿消失,只有他感覺到我,我擁有了他。
那一刻短暫而真實,但終究了無痕跡。他開始談起他對這次我們繳的作業的感想,他說大部份寫得都不錯,但有幾位特別突出。他舉例說明,那一篇題材特殊,那一篇文字美妙,那一篇趣味盎然。我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就這樣陡然提起又頹然落下,不是我,沒有我。我滿懷失望的看著他就這樣把我遺忘了,忽然,他停了下來,很認真的看了大家一眼,然後把目光停留在我臉上,說:「這次作業成績最高分的是八十六分。」我驀地臉紅了,原本昂然的頭垂了下去,想要強自鎮定,卻仍抑止不住自己一顆狂跳的心──那不就是我嗎﹖我是全班最高分﹖多麼不可思議!我又抬起頭,感覺自己雙眼瑩然、面頰發燙,他又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們就這樣開始真正的交往,我請求他指導我寫作,他要求我每一個禮拜寫一篇文章。我經常到他的研究室,從我的文章的許多段落談起,然後他緩緩述說起他的人生觀、他的待人處世,還有他對學問的追求、對美感的執著。從一開始聽他的課,我就習慣仰望於他,在他的研究室也是如此,我們始終保持一份距離,他坐在辦公桌前,我坐在他對面的一張沙發上,親切卻不失威嚴,再也尋常不過的師生關係。
可是我不這麼想,別人也不這麼想。那些女生因為我文章寫得好,老師對我的另眼看待,很不是滋味,我也感受到周遭很深的敵意。我一點都不在乎,反正我跟她們任何一個人都沒有什麼交情,她們一向不對我滿意。我真的不在乎,我唯一在乎的是他。
我不知道他在不在乎我,他似乎一直就把我當學生看待,頂多是得意門生。但比較起其他人,不只是我們之間私下的往來,還有平常上課,他總是對我投以連其他同學都可感覺的特別關注,甚至有些話我都覺得他是說給我聽的,他也知道我知道。我感覺到了,也看見了,我們之間的靈犀是如此昭然若揭,卻又不可捉摸。我確信老師也並不是不可能愛上學生,我爸和我媽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喜歡我嗎﹖我抬頭看著他,我們就在他的研究室裡,他正述說著當年在巴黎街道的露天咖啡座,一邊啜飲咖啡,一邊看來往人群思索人生。我看著他認真的表情,卻有一雙飄忽不定的眼睛,我整個人精神恍惚起來,再也聽不到他任何聲音,反而是窗外蟬聲喧鬧,一陣又一陣在耳邊沙然作響。他也看出我的心不在焉,站起身走到窗前,我也走了過去,與他並肩而立。他說:「聽外面蟬聲如此呱噪,卻看不到一隻蟬;彷彿眼前正潛伏著某種不安與危險,而我們猶不自知。」說完,他十分感慨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還用力捏了一下。然後,用法語說了些極富感情實際上我聽不懂的話。我轉頭看他,仍然保持仰望的姿勢,清晰可見他下巴細細密密的鬍渣,對我而言有一種無以名之的吸引力,我很想去撫摸它,可是我沒有,我只是安靜的靠在他身邊,內心激盪著亂紛紛的幸福感覺,就算這一刻必須死去,也無所遺憾!
這才是愛情吧!我想。
只可惜學期即將結束。考完最後一堂科目,我特地到他的研究室跟他告辭。他突然變客氣了,先是表示這一年跟我們班相處得很愉快,也勉勵我要用心寫作,將來必有所成云云。臨走時,他送我到門口,我依依不捨起來,希望他留我或說些我期望中的話。可是他沒有。我踏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走遠,心像一顆無處落實的種子,逐漸乾枯空竭,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望什麼﹖就在我走過長廊準備下樓梯時,我又轉頭想再看一眼這個地方,很驚喜的發現他還站在原地,目送著我,並且跟我揮手,我像一朵即將凋萎的花瞬間又活氣起來。我很快樂的也舉起我的手,揮別,覺得彼此形體相離,心靈卻逐漸貼近,我在下樓的時候,幾乎忍不住要大聲宣告天地:我戀愛了!那種感覺是如此強烈、如此滿溢,像狂風、像大浪,就要整個將我席捲而去。
回家以後,我迫不及待就打電話給他。
我們總是在電話聊天,從每個禮拜一通到三天一通到一天三通,都是我打給他,然後我聽他說話。慢慢的他的話越來越少,口氣越來越不耐煩,我以為我做錯了什麼,越是想急切的知道原因,越是按捺不住要打電話給他。他卻總是匆匆掛掉電話,說他有事、說他很忙。我更不知如何是好,心裡像逐漸掏空的沙漏,正一點一滴的在流失,而我無力翻轉,更無法挽回。
我只有繼續打電話給他,只想尋求一個答案,去還是留﹖我都不想有任何遺憾。
然而他只是推拖、逃避,越是如此,我越是不甘心,越覺得他有苦衷。可是我開始找不到他,電話中傳來的都是答錄機千篇一律的的留話。無法克制的愛可以使一個人瘋狂吧!我拼命的打電話給他,明知他不在,我只是想聽他從電話答錄機裡傳來的聲音:「我是xxx,我現在不在家,請在嗶聲之後留下您的電話號碼,我會儘快與您聯絡。」這聲音聽起來是如此熟悉、親切,給了我某種期待和渴想。我反覆聽、反覆按那些再也熟悉不過的數目字,沒有留任何話,不管他在不在。也許他在吧!也許他真的不在。或許正因為他不在,我才能如此安心的在自己房間裡,雙臂環抱著電話,耳邊聽著他的聲音,很放肆的任憑體內的情感波濤洶湧。
然而就如他所說的:在林木森然掩飾下的眾蟬喧譁,終於預知了即將到來的危險。
我爸親手收到兩封信,一封是電話費的帳單,一封是學校的通知單。我家的電話費從來不超過基本費,那個月竟高達三千塊。另一封學校寄給我爸的信,上面表示:「貴子弟行為不當,懇請家長撥冗到學校一談。」
這兩件事一起爆發,使得原本平靜、溫馨的我家,立時掀起軒然大波。
我爸鐵青著臉從學校回來,他很沉痛的指著我說:「妳不要臉,也要顧念我的顏面啊!」為什麼我家的電話費會這麼高,為什麼學校會找我爸談話﹖這一切都真相大白,他們說我無故打電話騷擾男老師。
我爸頹然的坐在椅子上,像遭到什麼奇恥大辱,無處迴避也無力反擊,他問我:「為什麼﹖」
為什麼﹖我好像剛從夢中被打醒,還沒能力分辨眼前的虛實真假。為了愛情吧!
我也覺得很疑惑。
我爸整整一個禮拜不跟我講話,他變得很不快樂,整天長噓短嘆,一下子老了十幾歲,原本有些灰白的頭髮,更是蒙上一層霜。
我開始傷心哭泣,並不是因為羞愧,我還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什麼事,我哭是因為我傷害了我爸。我突然又領悟到連眼睛都看不見的道理:愛一個人不但使自己難堪,還會傷害到別人。
我把所有的事情告訴我媽,包括高中那段還沒開始就結束的單戀。我問她,我只是渴望一份美好的感情,我勇於追求、勇於表達,這樣真的錯了嗎﹖為什麼我竟像犯了滔天大罪﹖為什麼結果不是像我爸、我媽一樣,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待我﹖
我媽沉吟良久,很無奈的表示事情並沒有我想像那般美好,她說:「我跟妳爸的事──也不完全是事實,有時只是說笑罷了,沒想到妳會這麼認真。」
我幾乎是瞠目結舌,那麼事實究竟是什麼﹖
她沒有說,她把我的事告訴我爸。我爸終於開口了,吼我:「妳是怎麼回事﹖難道我們給妳的愛不夠,妳一定要這樣求人愛妳﹖妳是一個女孩子,就不能克制一點、含蓄一點﹖妳這樣看到男人就想追,妳是花癡啊!妳要我一張老臉往那裡擺﹖」
這次,我爸傷害了我。
開學後,我又回到學校,發現我被記了一個大過,原因是行為不當。什麼樣的行為不當呢﹖圍繞在我周遭的好奇眼神和竊竊私語,同樣透露出這樣一個大大的問號﹖有人說我是悶騷,有人說我被始亂終棄,也有人說我懷孕墮胎了。對於這樣的流言,我保持一貫的沉默。漸漸的我又被遺忘了,就像從前一樣,她們又談論起另一個更引人注意的話題,完全忽略了我可能還是在一旁豎耳傾聽。
老師也還在學校,我偶而會聽見一些學妹提起他,知道他還是經常穿著那件銀灰色的長袍,還是引起許多人的驚嘆和仰慕。可是我一直都沒有再見到他,或許他故意要躲避我。木棉飄飛了一季又一季,蟬聲也喧囂了一年又一年,我經常從教室窗外看出去,用一種近乎自閉的孤芳自賞,以為事情不只這樣,總會發生一些事,總會讓我再遇到某個人。
我還是常常想起我媽搭火車去找我爸的那段歷程,那時她只有一個目的地,她只能去投靠我爸,她看來執著篤定,其實心裡一定很害怕。儘管我已知道這個故事不完全是事實,但已在我心裡生了根般,等待著要開花結果。那個故事原來不屬於我爸媽,是我。我也好像正準備搭火車要去某個地方,甚至不需要搭火車,我覺得我像是急欲脫繭而出的蝴蝶,我可以飛,我沒有方向,我不受制限。
可是我從來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