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一向以誠信待人。
初秋的天氣已有幾分涼意,隔著冰冷的玻璃窗,他那兩道陰森的目光更教人膽寒。他們都正襟危坐,彼此眼睛交換著不滿卻仍驚惶的神色,靜謐中有幾分不安。
剛剛他發了極大的脾氣,實際上是他先聲奪人,反把理直氣壯的他們唬住了。
一個月了,不只,該有一個半月。他們有一個半月沒有領到薪水,從原本的篤定到疑惑到不安,社長又始終不表示什麼。在經過幾番竊竊私語和直言憤慨之後,他們決定推舉一個人為民喉舌,爭取他們該有的權益。
那個勇敢的烈士,私下呼喊得最大聲,也最不平。當他義憤填膺的推開社長辦公室大門,看他原本慈眉善目的面孔,忽爾冷峻起來。他的心一懍,聽他怒道:「你們那麼多人都在幹嘛!那麼大的兩個標題也會貼錯!你們是來上班不是度假,一群人老是懶散、沒精打采的,若是在戰場上,早被消滅了。」眼前的人瞠目結舌,正是一臉即將被消滅仍不知其然的表情,從羞愧到氣餒,又由氣餒到俯首稱臣。社長又收斂起激憤的表情,冷然問道:「找我有事嗎﹖」那個倒楣、可憐的「民意代表」,此時低著頭,絞著雙手,完全忘了他的重責大任,默然而退。
外面的人也同樣噤若寒蟬,他們都聽見了,也嚇壞了。社長又忽然把窗戶的百葉窗唰的拉開,然後坐在他那真皮沙發椅上,無言瞪視著他們。他們都彷佛如芒在背,格外兢兢業業起來。可是他還是不滿意,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真的到了他們背後,怒氣衝衝的說:「會計呢﹖」大家面面相覷,有一個人鼓起勇氣小聲的說:「上廁所。」把眼一抬,原本高大的他更顯得高不可攀,睥睨著群眾說:「上什麼廁所﹖都已經半個多小時,叫她趕快出來!」
「我一向以誠信待人。」社長對每一個初來上班的人都這麼說。
這是一家綜合雜誌社,說它是綜合性,是因為根本就看不出屬於什麼性質,它偶而充滿政治性,偶而以文藝掛帥,或是大、小明星爭相創造誹聞的兵家之地。它大約十六開,內容不到一百頁,規模實在小,也談不上特色,但社長說輕、薄、短、小是趨勢,而且有時沒有特色也算是一種特色。當前來的應徵者流露出懷疑的眼光時,他會說現在是草創時期,正期待有理想、有抱負的年輕人熱情參與。他長的方面大耳,再加上魁梧的身材,完全是一副將相之才;而他慢調斯理的語氣則充滿了自信和篤定,緩緩述說對雜誌社將來的期許和展望。每一個人耳邊彷佛聽見如聖歌般的天籟,眼前浮現一幅璀燦美景,於是,不論是否有理想、抱負,是否為青年才俊,莫不熱情澎湃。
只是這股熱情很快就被消滅了。
首先是那個甫從學校中文系畢業,一心一意要有所發揮的編輯,她發現完全沒有稿源。她枯坐了幾天,努力要憶起在學校編采課所學的一切,仍不知道該怎麼開始,終於鼓起勇氣去找社長。社長兩道劍眉一抬,漫不經心的說:「沒有稿,找人寫啊!」找誰呢﹖她幾乎要哭了,她才剛踏進社會,什麼人都不認識。他把神色一斂,很嚴肅的說:「妳不是中文系畢業的,找不到人寫,難道不會自己寫嗎﹖」她又是一楞,自己寫﹖寫什麼﹖從那裏寫起﹖她囁嚅了半天,才說出口:「我──我不會寫。」「不會寫﹖」社長很嚴厲的看了她一眼,丟給她一疊報紙,說:「不會寫,總會抄吧!」
稿源的問題竟然就這樣解決了。接著發難的是美工,社長老是挑剔他線畫不直,標題沒貼正,顏色沒標好。堂堂一個近三十歲的大男人,彷佛龍困淺灘,不但毫無發揮的餘地,還被這樣的瑣事叨擾得信心全無。他生氣得把針筆一丟,說:「我不幹了!」其他同樣洩氣的人其實也早就不想幹了,但是都勸他:「好歹再忍受幾天吧!等做滿一個月,拿到了薪水,大家一起走人。」
大家勉強精神一振,打算好好熬過這一個月。社長在的時候,他們就假裝埋頭苦幹,不讓他有任何可議之處;他不在的時候,反正也無事可做,聊天有之,修指甲有之,甚至還比賽搖起呼拉圈。就這樣一天度過一天,還好社長經常不在,悠閒悠哉的還真彷如度假!
一個月終於到了,每個人都開始收拾東西,相互道別了。可是第一天沒有動靜,第二天照常沉寂篤定,第三天他們著急了,小心詢問會計:「薪水呢﹖」會計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很委屈的說:「我怎麼知道﹖又沒有任何錢撥下來,怎麼發﹖」沒有錢﹖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主張以和為貴的人說再等幾天看看吧!心急的則幾乎按捺不住的表示要去質問社長。後來達成協定,又推舉了一個看來最誠懇討好、有一張無邪面孔、他們一向喚作小童的小男生去見社長,就算拿不到錢,至少知道個原因吧!
不得已的小童戰戰兢兢的進了社長的辦公室,面向著他低著頭,眼睛連抬都不敢抬,偶而從眼角的餘光偷看他一眼,吞吞吐吐的好不容易把意思表達清楚。
社長不看他,好象也沒聽見。可憐倒楣的小童就這樣畏畏怯怯的站在那裏好久好久,社長終於意識到他的存在,這才不耐煩的看了他一眼,說:「你站在那裏幹嘛﹖」小童又把他的來意很困難的表達了一次,社長仍是好整以暇,打了一個好大的哈欠,說:「急什麼﹖我們公司一向是十號才發錢,還好幾天呢!放心好了,一分錢都少不了你們的。」
就十號吧!大家雖滿腹狐疑,仍決定耐心等候,反正也沒幾天了。時間可真難熬,又找不到工作做,像傳染病般,大家相繼打了好幾個哈欠,卻不敢太明目張膽。社長就在一牆之隔,雖然窗簾已拉下,門也關著,但誰也料不到他是不是會突然跑出來﹖只是警戒的心終究也會疲倦,當他們一個接一個又鬆懈了精神,完全忘記社長還在隔壁,開始從竊竊私語到大聲喧嘩──有的說離職以後準備到那裏找工作,有的乾脆就抓著報紙尋找求職欄;有的仰天長嘯,有的低頭沉思,不約而同的歎息聲就這樣此起彼落。
當最後一個人的歎息聲還未收尾,卻突然震住了,活生生的把那口怨氣又吞了回去。社長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出現在門邊,正以一種冷冽肅然的神氣睥睨眾人。大家猶如受驚嚇的烏龜,一下子又縮到烏龜殼裏去。他又開始指著眾人的鼻子破口大駡:「你們這是幹什麼﹖上班時間說什麼話、歎什麼氣﹖工作都做了嗎﹖不用心工作,就只知道死要錢,一點敬業精神都沒有,明天都不要來了!」說完,掉頭就走。
大家瞠目結舌,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明天都不要來了,那麼薪水呢﹖沒想到他又回轉過身,誰都不看,就瞪著那剛剛去見他的小童,說:「你進來一下。」 大家都很關切的看著小童,自以為很無辜的想:他這下可要倒楣了!小童也嚇壞了,忐忑不安的跟著社長進了辦公室,門一關,迎接他的竟是一雙溫和慈愛的眼睛,頻頻詢問他:工作順利嗎﹖身體健康嗎﹖家人平安嗎﹖小童受寵若驚,一個鉛球似的頭不住往下墜,幾乎抬不起來。他又說:「今天晚上有空嗎﹖」其實小童跟女朋友有約,可是他又點了一下頭,於是社長說:「晚上我有一個應酬,陪我去吧!」小童出去的時候,頭抬得高高的,眾人很著急的詢問他究竟發生什麼事﹖小童嘴裏很小心謹慎的說:「沒事!沒事!」心裏莫名的可得意得很。
午夜時分,燈紅酒綠的溫柔鄉,欲望正沸騰。
這時,在一家酒廊裏,社長、小童等一群衣冠楚楚的男人,還有幾位所謂的公關、公主,大家觥籌交錯,一杯接著一杯摻了礦泉水的威士卡,毫無節制牛飲般,把放蕩、熱鬧的氣氛燃燒到最高點。
一向很少在這種場合出現的小童,即使早已酒酣耳熱,卻仍是靦腆、拘謹的坐在一邊,面對公關小姐的頻頻勸酒,有點興奮莫名,也有點不知所措。社長則左手摟著公關小姐,右腿上伏著一個跪地的公主,另一隻手則從皮夾掏出一疊百元大鈔,意興風發的喊道:「每個小姐發三百塊小費,待越久領越多!」每個拿了錢的小姐,越發使出渾身解術,一邊軟語歌頌他,一邊纏膩著伸手要錢。社長則彷佛君臨天下般,施捨得越發起勁,不到半個鐘頭,厚厚一疊鈔票旋即殆盡。小姐們個個眉開眼笑,互相交換著曖昧的眼神,在心裏不約而同的喊道:「謝謝冤大頭!謝謝冤大頭!」
小童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本來就對社長有些畏懼,現更衍生出許多敬意。冷不防社長突然撇下那些胭脂紅粉,坐到他身邊,一手攬著他的肩,一手握著他的手,以無比熱情的口吻說:「全公司所有的人,我就看出你對我最忠心耿耿,也最值得信任!以後還有很多事情要仰賴你,你一定要好好的做!」小童又一次受寵若驚,他從來沒有榮獲過來自長官如此的禮遇,頻頻想要拭去額上因酒意或緊張或感動,所引起的不可遏止的淋漓汗漬。可是社長抓住他的手,讓他更加狼狽不堪,也更加惶恐不安了。然後,社長又舉起酒杯,號召所有的人,深情注視著小童,說:「大家一起來,敬我的鐵衛部隊!」
小童慌慌張張的舉起杯,為感謝他對他的知遇之恩,不擅飲的他一干而盡。那一剎那,澎湃的情緒激蕩得眾人都幾乎熱淚盈眶!
隔天,小童在大家異樣的目光下,榮升公關主任。
十號到了,還是沒有領到錢,大家忍住滿腔的怒氣,捺住性子又等了一天、又一天,終於都像點了火的引信,一個個爆了起來,張牙舞爪且聲嘶力竭的喊道:「錢呢﹖我們的錢呢﹖」
小童眼看一發不可收拾,社長又一直不在,於是義無反顧的挺起胸膛,聲音微弱但誠懇的要大家稍安勿燥。誰會聽他的!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小童憤而爬上辦公桌,生平第一次高高俯視眾人,聲音不由得嘹亮激越起來,呼喊:「請大家冷靜一點,吵鬧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那麼,怎麼解決呢﹖
小童楞住了,又像個小男生般局促起來,很本能的縮起頭、佝僂著腰準備下去,但俯身一看,底下的人個個仰頭看他,都是一副嗷嗷待哺的表情,他又忍不住得意的把頭抬起,雙掌朝下要大家不要驚慌,堅定的說:「你們放心好了,我會找到社長,把事情解決!」
小童終於找到了社長,其實是社長找他的,說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於是他們又在那家公關陪著、公主跪著的酒廊裏,說是很不得已的應酬,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醉態十足的社長依然意興風發被眾小姐簇擁著發小費,這次他的手筆更闊氣,小姐只要喝一杯酒就發一千塊。小童此時可不比當初的小男生,但看他將花花綠綠的鈔票這樣一張張痛快的舍,他心裏可痛心的很,恨不得生為女兒身,把那壺摻了礦泉水的威士卡,一杯杯自己幹了,這可比他一個月辛苦賺錢要容易多也快多了!同樣都是公關,為什麼卻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待遇﹖
想到這裏,他突然又記起眾人賦予他的重責大任,原本不敢輕意開口的他,此刻一雙醉意朦朧的小眼睛竟也能冒出熊熊怒火──我的錢呢﹖社長那麼大方施捨小費,為什麼他們的薪水拖欠不給﹖
彷佛舊事重演,說時遲那時快,社長又撇下眾鶯鶯燕燕傾身靠近小童,小童雖不無醉意,但已有戒備之心,這次無論如何都要把員工的薪水問題談清楚!他挺直腰杆,正襟危坐,心裏已準備好一篇義正辭嚴的「哀的美敦書」。
社長說:「我的好兄弟啊!」小童一聽,原本就不夠硬朗的脊椎骨頓時又萎縮下去──他竟然對自己以兄弟相稱!小童又再一次不戰而敗,眼睜睜看著社長歎了一口氣,說:「最近我有些周轉不靈,所以薪水遲了一點發,我知道公司的同事都很不諒解,但我一向以誠信待人,這你是知道的。」他看了小童一眼,小童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他立刻像是得到鼓勵般,很慷慨激昂的說:「我絕對不會少任何人一毛錢!日久見人心,至於那些小人的污蔑和傷害,我不會真正放在心上。」
真正放在心上的小童,他被這樣一番話感動並羞愧得說不出話,社長如此忍辱負重,他們卻只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想起公司所有同事在辦公室爭嚷著要錢的情景,心裏越發過意不去──沒錯啊!社長從來沒說不給錢,他們又何必如此不留餘地﹖
社長細長的眼睛探測似的在小童充滿歉意的臉上流連,然後整張大臉挨近小童,濕熱的頰腮幾乎要和小童當面摩蹭起來,他說:「你不只是我的好屬下,也是好朋友、好兄弟,除了你,公司沒有一個人值得我信任!你放心好了,只要你永遠留在我身邊,我絕對不會虧待你的。」說完,他又吆喝眾人舉杯敬酒,權威十足的說:「來,敬我們公司新上任的副社長!」
副社長﹖小童驚愕得幾乎要打翻杯子。三十歲上下的他,即使從小念書時就沒當過排長,更別提班長了;頭一次榮獲長字輩頭銜,他──他──他簡直要歡喜若狂了。這是真的嗎﹖他是副社長,好歹在公司裏也是一人之下、萬﹖──噢!眾人之上。他實在無法形容那突然飄上雲端的感覺,好象人長高了、變壯了。他又再一次挺起胸膛,只不過心中更加充滿了感恩、感奮和感激涕零,他發願、他發誓、他發自內心,為公司、為社長,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這個副社長可不是白當的。
「既然社長老不在,你是副社長,員工的問題當然就要由你來解決了。」大家質問小童,他有點遲疑,但仍然很勉強的點了點頭。
「那──我們的薪水呢﹖」所有的人齊向小童吼叫。
小童又是搖頭、又是擺手,他也沒有錢,他要大家冷靜下來,即使很努力仍辭不達意的把社長的困境和心意,表明給大家知道。他說:「社長有他的苦衷,他也正在想辦法,他絕不會虧欠任何人一毛錢的。」
所有的人都一致從鼻子哼氣,有人說要告社長,有人說要砸公司;大家都咬牙切齒並且異口同聲說道:「再不給錢,一定要讓社長好看!」
小童也急了,汨汨不止的冷汗從兩鬢冒出,他一邊狼狽揮汗,一邊仍試圖要勸阻大家,而他早已辭窮,只是頻頻上氣難以接下氣,口吃般表示:「社──長他說他一向──以誠──信待人,他──」
有人打斷他的話,責問:「你到底站在那一邊﹖他又給了你什麼好處,你要這樣幫他說話﹖」
另一人冷冷的接腔,說:「他現在可不就是副社長嗎﹖」
事情當然沒完沒了,大家仍舊按時上、下班,但已無心工作,他們是來要錢,來一天算一天,反正一時也找不到其他工作,乾脆團結起來,鬧個它雞犬不寧;好歹公司還在,不怕社長不出面!更絕得是有些人心想不來白不來,每天就帶點公司的東西回去──慢慢的飲水機不見了、電話不見了、傳真機不見了、盆景也一個個沒了。一天早上,大家來上班,突然和窗外的豔陽打個照面,每一個人都刺目難忍,原來窗簾也被拆走了。而現場只見一片狼藉──滿地過期的雜誌、未完成的版樣、踩得扁扁的煙屁股和飲料鋁罐,和一張張義憤填膺的臉。
內憂也就罷了,外患竟也不斷,一群又一群上門的債主像約好似的,沒有間斷過──印刷廠的、打字房的、餐廳的、酒廊的、三溫暖的,還有隔壁的小販,說社長欠他一千兩百零八塊的香煙錢。一天,突然來了一個濃妝豔抹、打扮時髦的女人,煙視媚行的看了眾人一眼後,拿出一本小冊子,上面記載了時間、地點和社長的簽名,她竟是來索討夜渡資!
可憐的小童只手無援的抵抗這一切,他頂多只能幫社長還掉香煙錢,其他就無能為力了。怎麼辦呢﹖又一直找不到社長,即使找到他,社長也只是說:「你先穩住,我正在外面開疆辟土!」這話多玄,小童真的不懂,他也不敢問,社長究竟開什麼疆、辟什麼土﹖
那天社長突然秘密找他去花蓮,說是有新的計畫。兩人一上飛機,社長原本肅穆的表情立刻眉目生動起來,興致勃勃的說:「我這陣子一直不在公司,就是到花蓮去思索未來的方向。有天我站在青翠的高山向下俯望,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看著腳下潺潺的溪流,我忽然想到了!」
隨著社長高亢激昂的口氣,小童也彷佛眼前一亮:社長終於想到辦法了。
社長雙手高舉握拳,顯然胸有成足,細長的眼睛也炯炯有神,繼續說:「花蓮的空氣真是新鮮,水質真是純淨,我們可以利用它們,製造出全臺灣獨一無二易開罐的新鮮空氣和礦泉水,對飽受空氣和水污染的都市人,一定是一大福音!」
小童瞠目以對,一顆忐忑的心也跟著飛機的降下驟然落空,只覺得眼前一片混沌,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跟社長到了所謂山明水秀的地方,風景是好,心情很糟。社長站在最高的位置上,完全不知小童心裏的苦,仍得意非凡的述說他的偉大構想。他說:「這將是公司的一個極大突破,我們應該替我們的新產品起個不同凡響的名號。」他熱情洋溢的看著小童,想要徵求他的意見﹖小童勉強一笑,正要問員工的薪水怎麼辦﹖社長突然擊掌而笑,大聲說道:「我想到了,就叫──蓮花!」他煞有介事的搖頭晃腦,說:「蓮花出污泥而不染,最符合我們的創業理念和企業形象。」
小童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第一次懷疑社長的腦筋是不是有問題﹖
若不是有人擊破社長家裏的玻璃,把黑漆塗抹在他家雪白的牆上,還有半夜時分老不出聲的莫名電話,這一連串恐怖事件,驚擾了社長一家妻小的安寧,社長總算拋開他滿腦玄想的「蓮花傳奇」,開始正視現實問題。他終於在所有員工歷經三個月又二十二天的抗爭下,奇跡似的透過他妻子把薪水如數發給大家。
眾人拿了錢,仍在一片咒駡和抱怨聲中作鳥獸散去。社長站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裏,怒氣騰騰的對小童說:「你看,我是怎麼對他們,他們又是怎麼對我的!」末了,他又正氣凜然加了一句:「一群小人!」
那天晚上,社長又找了小童去喝酒。餐廳的錢還欠著,酒廊更別提了,他們只能在一家路邊攤,切了一百二十塊的鹵菜豆幹,還有一瓶參茸酒,淒涼且無言的對飲著。
酒過三巡,社長終於歎了一口氣,但仍顯幾分自負,說:「我不是說過,我一毛錢都少不了他們,事實終於證明了這一切。」
小童那不自知的印堂隱隱發黑,心裏很不平的想:「那麼,我的薪水呢﹖為什麼偏偏少了我一個﹖」
社長似乎看穿小童的心事,立刻收斂他那勉強撐起殘餘的霸氣,充滿感激和感情的對他說:「這次多虧了你!我們現在可說是一對難兄難弟了,但千萬不要沮喪,再大的困扼也擊敗不了一個有決心的人!你放心好了,跟著我准沒錯,我們從頭再來。」
他又鄭重宣告一次,說:「我將再起!」
他們換了地方、換了招牌,在各大報紙登了這樣的求才啟事───免經驗、待優,誠征有理想、有抱負年輕人的熱情參與。不到三天,就招募了一群人。
現在社長是董事長,小童是總經理。總經理掌管辦公室一切大小事情,包括安撫人心;董事長則經常不在,偶而會從你背後突然一現威儀,讓你對他又敬又畏。
據小童瞭解,董事長還是經常留連於餐廳、酒廊,他說這是打仗。一個安內、一個攘外,兩人合作無間。
一切似乎欣欣向榮。只除了剛來上班的這些新人,原先是被他們「蓮花出污泥而不染」的創業理念和企業形象所感動,幾天以後,都有些迷惑了,他們都不知道這家公司究竟是做什麼的﹖
小童也不知道,唯一的線索是來自遙遠東部的新鮮空氣和純淨水質,他心裏有些明白,卻再也不能清醒。每當有人問起,他會說:「公司現在是草創時期,正需要所有同事一起共同奮鬥!」然後繼續說一些連自己都覺得愚蠢的廢話,越說越流利,一直到引用起董事長的名言:「我們公司一向以誠信待人──」突然,往事歷歷在目,他一下子語塞了。
不過,他很快就茅塞頓開,很肯定的告訴疑惑者,說:「你們放心好了,時間會證明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