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在碼頭邊把車停下，一個個從車裏鑽出來。也許是剛下過大雨，碼頭都沒有人，原本這時應該很熱鬧的魚市也顯得很冷清。她們走近海邊，右邊防波堤高高的聳立著，海浪則一波波洶湧，借著強勁的海風把細小的水珠吹掠在她們濕濕、涼涼的臉上，盛夏時節，竟也有幾分寒意。

    天氣仍然不好，陰沉的暮靄彷佛伸手可及，烏藍的大海也更加顯得深不可測，即使隔著一段安全距離，仍會疑心一不注意就會被吞嗜掉。她們膽顫心驚的往右走，覺得眼前沉重翻滾的大海是那么兇惡駭人，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吸引力，讓她們忍不住要走近它。

    她們在防波堤旁邊停了下來，瑟縮身子左右觀望，覺得天地是如此的遼闊，又是如此的難以捉摸；那么平靜，又那么的不可預測。這個時候惠心和若茵竟發現宜荷正慢慢的爬上了防波堤，嚇得大叫，喊她趕快下來，她這種舉動實在太危險了。

    宜荷心裏也很害怕，她爬上去時，洶湧的海水再加上兩三層樓的高度，還真是嚇得她只敢蹲在上面，久久都不敢站起來。等她鼓足勇氣站起來，發現自己正迎風站立，強勁的海風在耳邊呼嘯，抓拉著她單薄的身軀，阻止她繼續往前。所以除非自己發神經拼命縱身一躍，要掉到海裏還真是不容易。

　　於是她站直身軀，微仰著頭，張開自己的雙臂，衣服被風刮得緊緊的貼在身上，幾乎要隨風而去。還有一些心情──曾經有過的喜悅、期望、等待、怨恨、痛苦、迷惑，在她勇敢面對並且敞開胸懷接納的那一刻，彷佛也追隨而去，真正釋然於懷了。

    等宜荷想起惠心和若茵，她們正屏氣凝神看著她，已經緊張得說不出一句話。宜荷在上面招喚她們，鼓勵她們也爬上來。惠心和若茵面面相覷，兩個人都搖搖頭。

    「上來嘛！真的，感覺很棒，一點都不可怕。」宜荷在上面興奮的喊道。

    兩個人都不敢，可是又禁不住宜荷一再的慫恿，於是也鼓起勇氣，一個腳步一個心跳的慢慢爬上去。

    「好可怕！」她們心裏都這么想。好不容易爬上去以後，還相互拉著手，等適應了高度，憑藉著風的阻力，也發現其實沒什么好害怕的，而且就如宜荷所說的，放心一站、放眼一望，整個心情都豁然開朗。

    即使如此，心裏的壓力並沒有減輕。於是，她們都坐了下來，一排，時而仰望、時而俯看。此刻天上陰翳的烏雲即將散去，遙遠處隱約發散出一道道溫暖的日光；而腳下的海水卻越發澎湃洶湧，一波鼓動著一波，在她們眼前、在她們耳邊，永不停歇，也永不止息。

    她們想起當年的風平浪靜，幾乎記不得當初單純而矛盾的心情。若茵注視著一波波翻滾的浪濤，聆聽著它沉重賣力的呼吸聲，若有所思的說：「妳們會游泳嗎﹖」

    惠心點點頭，她會游泳，卻老學不會換氣，但可以閉氣遊過一段距離，再遠就無能為力了。宜荷則完全不會游泳，但卻常常戲稱她可以從容不迫的仰躺在水面上，她說：「我只要不害怕、不驚慌，相信一定可以浮起來。」

    若茵則遊得很好，以前在學校還是游泳健將，只不過太久沒有練習，恐怕已生疏許多，甚至對眼前滔滔的海水產生恐懼感。不過，她仍然充滿信心的說：「若是我們不小心掉下去，也許我還救得了妳們。」

    「算了吧！」宜荷搖搖頭說：「要真的掉下去，不管會不會游泳，都一樣──滅頂。」

    「宜荷，妳怕不怕﹖」惠心問她。

    「我當然害怕。」宜荷想了一下，又說：「我之所以害怕，是因為在大海面前，覺得自己好渺小、好無助。可是它那不知其然、無與倫比的力量又給我一種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又會發現那種由懼怕鼓舞出來的勇氣，會有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力量。」

    她們又都沉默下來，盡情享受那些翻湧的濤聲跟心靈深處的某種渴望一起相應澎湃。天邊的烏雲越來越遠，越遠越淡，西天邊的夕日終於突破重圍露出溫和而疲憊的笑臉，像似辛勤工作了一天，雖急欲擺脫現實的束縛，又不免對自己的成就感頻頻回首，在它還沒有真正沉沒之前，正把所有最後的余溫與眷戀毫無保留的奉獻出來，為明天的希望做一個最令人難忘的預告。

    她們各自回味、各自承受，也各自沉默。當西天邊出現最後一抹落日，眼看著一個白日又這樣無聲無息滑落，若茵想起什么，有幾分認真也有幾分玩笑的說：「宜荷不是最喜歡許願，何不許個願﹖」

    宜荷哈哈大笑，跟著放肆的海風甩動她那翻飛的發浪，晶亮的黑眼珠充滿頑皮的念頭，眉開眼笑的說：「我早就想好了。我現在啊──立志做一個可愛的女人，以安撫全天下寂寞男人的心。」

    說完，三人都笑不可抑，嘹亮的笑聲驚嚇的眼前一股來勢洶洶的波濤倒退好幾步。若茵好不容易收斂起笑意，卻仍忍不住笑吟吟的說：「好大的志氣，竟然以全天下男人為己任！」

    「當然！若是盡在小地方琢磨，怎么做大事呢﹖」宜荷大言不慚。

    惠心也笑容滿面的說：「好吧！我們就以此互勉，學習國父的精神──立志做大事，不要做大官。」

    宜荷也搶著說：「還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若茵可不甘勢弱，說：「現在早就不流行革命了，應該以統一為重。」

    三個人又大笑起來，完全忽略了逐漸昏暗的天色，還有那越來越兇猛的夜浪也不懷好意的在她們腳下，一波又一波蓄勢待發。她們都忘了危險，即使知道危險，也不再害怕。宜荷瞇著眼睛，彷佛看見什么，一臉莫名的感動，說：「船！」

    「在那裏﹖」惠心和若茵也拼命要看，可是昏暗中只感覺眼前暗流洶湧，什么都

看不見。

    宜荷很神秘的拋給她們一個得意的笑容，眨眨眼說：「心中有船就會看到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