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過兩個星期，事情有了急轉的變化。

在醫院裡住院的，不完全是軍人軍眷，還有一般的社會大眾。張尚哲所住的病房是六張病床一間，其中有兩張床是空著的。在靠近門邊的那床，住的是一個年約三十幾的黑瘦男子。他頂著光頭，卻不像是軍人，因為他的神情有些靦腆，鬼鬼祟祟的時候，還有點猥瑣。他與張尚哲卻是一拍即合，兩人有說有笑，感情不錯，要是有什麼張尚哲不好向我開口的地方，他都會幫他問我的意思。

那天他忽然換了一套比較整齊的衣服，然後告訴我他已經向醫院請了假，要請張尚哲和我到外邊吃飯。

我當然婉拒。他也「當然」地馬上跟著替張尚哲求情，希望我能同意讓他們兩個一起出去。

「可是……」

「拜託了，只是到外面吃個飯，馬上就回來了。醫院裡的東西那麼難吃……」

張尚哲雖然雙手都拄著柺杖，但行動並沒那麼不方便。我不擔心他的安危，我是懷疑他們要搞什麼鬼。

原本如果我同意跟著去也就沒事了，但我實在不想去。我甚至有預感會發生什麼事情，但我就是沒有阻止它發生。

「好吧，好吧……吃飽了就回來。」

結果，兩個人一直到十點多才回到醫院。

另外那個人是百姓身分，晚回來了最多道歉，但這個大天兵，忘記自己還在當兵，居然敢過了晚點名的時間才回來。這裡的醫生都是軍人，那主治醫生見他這麼能跑，立刻簽單，要張尚哲滾回連隊。

這對張尚哲可是一大打擊。原本天高皇帝遠，休息看電視都沒人干涉，現在回到連上，縱使不用出操上課，居住環境的品質也是差得多了。

我暗自竊喜，欣然同意醫官的處置。也許那醫官也是想處分我，但他不知道我可不要這種花錢又要服侍人的缺。

回到連上，王天生感到有點意外，但沒說什麼，我原本想好的一套說詞，也樂得備而不用。送上我的假單，三天假下來，便趕緊收拾走人。

因為我住在台北，路程遙遠，所以都是積假到三天以上，才會請參一送假單。否則一趟路程，兩么收假的當天，幾乎是吃完午飯就得準備出門，再加上若是放洞八，那就是一整天去了，所以總得三天假我才會休，最完美的是禮拜四放么八，禮拜天兩么收假。我的運氣也算夠好，當兵一年十個半月，幾乎都是放三天假，只有兩次放一天，一次放兩天。一天那兩次，我就在住附近的弟兄家渡過，兩天那次，戀家的我，還是匆匆趕回台北了。

這次原本也只是其中一次的休假，但是星期六早上，我忽然接到輔導長來的電話，問我是不是住在三重，然後又問我三重某條街道的名稱。

「那是在你家附近嗎？」

「不遠啦……什麼事啊？」

「陳啟明跑掉了……你去他家看一看，看他有沒有回家。如果他在，就把他抓回來……」

「跑掉了？」

「就是逃兵啦……你先去看看，我等你電話。」

陳啟明是剛下部隊，才報到一個多月的菜鳥。我雖然不常在連上，但對他特別有印象。原因是吳榮貴有一天晚上特別找我去，在輔導辦公室裡，我看到陳啟明穿著內衣，兀自留著一身汗，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眼前辦公桌上舖滿了一張張的宣紙，宣紙上一幅幅水墨畫。

「快點來看一看，你看看，他畫得怎麼樣？」

吳榮貴的口吻，並非是邀請我來評鑑畫作，而是有一點點炫燿的感覺。比我早一梯退伍的他，跟其他的同梯同儕一樣，已經開始在物色「徒弟」了。陳啟明的才華，在工兵連隊裡難得一見，吳榮貴叫我來的用意，不言可喻。

「畫得不錯啊……你是美工科的嗎？」

在部隊裡盡量表現才藝才幹，是一種「求生」（不同意的話，我可以改成求「輕鬆」）意志的展現，大家都這麼幹，沒有什麼不好意思，但陳啟明的靦腆，還是讓我對他的印象分數，提高不少。

「報告班長……二兵是國立藝專的……」

「喔……」

吳榮貴平日雖然嘻嘻哈哈，但做事比我嚴肅，對新兵不假詞色，難得他喜歡陳啟明。但逃兵這事可小也可大，犯了這條，只怕他在連上已無翻身之日，可能的政戰文書也飛了。

但先別擔心他，還是擔心自己吧！我哪會抓什麼逃兵，而且只有我一個人，萬一他「頑抗拒捕」怎麼辦？萬一他的家人聯合起來……萬一這個……那個……

有太多假設的萬一，但總是得先去看看才能交差。來到指示的地址樓下，心裡忽然希望他不要這麼笨，逃兵跑回家……(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