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療癒效果，古已有之。《詩經‧關雎序》中孔穎達《正義》云：「《尚書》之三風十愆，疾病也。詩人之四始六義，救藥也。若夫疾病尚輕，有可生之道，則毉之治也用心銳，扁鵲之療太子，知其必可生也。疾病已重，有將死之勢，則毉之治也用心緩，秦和之視平公，知其不可為也。詩人救世，亦猶是矣。」這段話非常珍貴。詩歌是救藥，詩人是毉生。注意！是「毉生」，不是「醫生」，上古巫、醫同源，「醫」字寫成「毉」，從「巫」。根據病情不同，給予不同詩篇(救藥)，孔穎達的《正義》長篇論述，文長，茲不引。《漢書‧王褒傳》：「其後太子體不安，苦忽忽善忘，不樂。詔使褒等皆之太子宮虞侍太子，朝夕誦讀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復，乃歸。太子喜褒所為〈甘泉〉、〈洞簫頌〉，令後宮貴人左右皆誦讀之。」賦者，古詩之流，在漢宣帝時期曾治癒太子的身心疾病，且在後宮流行誦讀的熱潮。管仲說：「止怒莫若詩，去憂莫若樂。」鍾嶸《詩品‧序》說：「使貧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於詩矣。」可見詩歌對心靈陶冶的作用。白居易〈讀張籍古樂府〉說讀詩「上可稗教化，舒之濟萬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兼善天下，獨善其身，詩歌都能提供奧援。《志異續編》記載：「白岩朱公氣痛，每當疾發時，取杜詩朗誦數首即止。」杜詩是白岩朱公的良藥，而病體痊癒的原因則在於「取所愛讀之，則心恬神適，疾不覺自忘。」《龍文鞭影》說：「客有病瘧者，甫曰：『誦吾詩可療之』，果然。」陸游〈山村經行因施藥之三〉寫道：「兒扶一老候溪邊，來告頭風久未痊。不用更求芎芷藥，吾詩讀罷自醒然。」此所謂「閑吟可是治愁藥，一展吳箋萬事忘。」宋代孫道滋以「宮聲數引」使歐陽修的「幽憂之疾」得到治療，歐陽修為此作〈送楊寘序〉，向楊寘推薦用音樂「平心」、「養疾」，他說：「予嘗有幽憂之疾，退而閒居，不能治也。既而學琴於友人孫道滋，受宮聲數引，久而樂之，不知疾之在其體也。」詩、樂一體，學音樂的療效與詩歌相通。蘇東坡的養生方：「正當逛走捉風時，一笑看詩百憂失。」以上所引，詩樂的療癒功用，從理論到實例都談到了。

赫西俄德的《神譜》是西方最早記載詩歌療救作用的著作，它說「唱段」能使人「忘卻痛苦，醫治創傷。」古希臘人相信神靈附體後，詩人就能唱出魅惑之音：他們的歌聲柔和，能使人忘記災禍，減輕痛苦，因為喪歌和發泄痛苦的詩可以給人安慰。詩歌的這種療效功能在教堂裡得到了淋漓盡致地發揮。教堂的唱詩班所起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教堂的詩歌向來能夠洗滌人們的心靈，引導有罪眾生懺悔己過，走向真善美的光明大道。它對教徒心靈的影響是非常大的。(鄒國金〈經典浸潤人生，詩歌療救心靈─詩歌唱誦療法淺談〉，《廣西教育學院學報》2011年第5期，頁81)泰戈爾的詩歌代表作〈吉檀迦利〉對於剛剛經歷了世界大戰浩劫的民眾心靈起到了巨大作用。「吉檀迦利」的意思是「頌神詩」，表達了詩人對美和自由的信仰與追求。羅曼‧羅蘭於1923年寫信給泰戈爾說，讀了他的詩歌，「我被瘋狂的歐洲捆傷了的手腳在這裡舒展開了。」可見詩歌作品對於他人具有明顯的精神療效。(同上，頁82)我們所說的詩歌的療癒包含作詩者的自我療癒和讀詩者的療癒。波蘭特說：「藝術與醫學自古以來就存在著基本的、本質上不無根據的聯繫，古典思想將醫學和藝術合二為一奉為和諧的最高目標。希臘神話中的阿波羅同時是詩歌神和醫藥神，因為它是作為和諧之神供人祭祀的。」又說：「人們還試圖通過寫作或繪畫中的藝術形象，通過對藝術創造力的促進來克服心理紊亂。」(波蘭特，葉舒憲主編〈文學與疾病〉，《文學與治療》，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頁256─257)克爾凱戈爾說：「我只有在寫作的時候感覺良好。我忘卻所有生活的痛苦，我為思想層層包圍，幸福無比。假如我停筆幾天，我立刻就會得病，手足無措，頓生煩惱，頭重腳輕而不堪重負。」晏可佳等譯，《克爾凱戈爾日記選》，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6年，頁136─137)愛爾蘭詩人葉慈說：「大眾也會欣喜於生動的節奏、習語和意象，以及充滿朦朧暗示的措辭。」詩歌的療癒是對詩人和讀者都有療效的。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詩可以興起人的意志，這就是詩的療癒。詩可以怨，這就是詩歌可以控訴。「邇之事父，遠之事君」是站在君父的立場發言，但君父若行為失檢，危害國家，詩人控訴的力道是不假顏色的。「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是寫詩的必備素養和讀詩的附加效果。我通讀《臺灣古典詩主題詩選資料庫》後，拈出二端，即從療癒、控訴，略論作為語言藝術精品的臺灣古典詩歌。

魏清德〈毓臣先生稻香村別墅為水所陷信到寄詩以慰〉，從詩題就呈現這首詩有療癒作用。有如下詩句：「第須飲酒賦游仙，免被小兒造化戲。一壺酒，堪滌累。幾句詩，能寄意。不願作屈原醒，只合效希夷睡。我今為翁寄此歌，翁將讀罷情如何？」魏清德希望好友毓臣先生千萬不要為別墅為大水所陷而苦，要用詩和酒與造化小兒對抗。

黃水沛〈麻疹〉寫他兒子患麻疹，他極為焦慮擔憂，求診問卜，好在終能痊癒。有如下詩句：「夜來不寐因問卜，瓣香日禱諸神仙。幸是刀圭奏效速，迎刃而解時疾痊。天性之親喜奚似？曉起顏色爭春顏。願兒長大為人父，視子無改父當年。」「曉起顏色爭春顏」的不只病已痊癒的小兒，黃水沛應該也是春光滿面。孔子說的「邇之事父」，在此詩變成「邇之事子」了。詩末寄望小兒長大為人父後，也能如今日我之對待你，親情倫理的意涵顯現無遺。黃水沛此詩讓讀者知道他的兒子痊癒了，他的心靈也透過此詩的書寫得到療癒。

唐贊袞〈余在臺南患瘧已痊，解任過廈，瘧忽大作，纏綿兩月，其苦萬狀，瘧鬼出祟，作詩驅之，亦昌黎驅鱷意也〉，韓愈〈祭鱷魚文〉名為祭文，實為檄文，有討伐鱷魚之意，唐贊袞此詩和瘧鬼談人生哲理，瘧鬼居然大悟，廢然而返。有如下詩句：「人生正如瘧，日與寒熱俱。百年尚可耐，何必爭須臾。熱吾視之為夏扇，寒吾視之為冬鑪。達人古今等旦暮，以日抵歲何傷乎！瘧鬼大悟廢然返，伎倆止此毋庸驅。我復神旺跏趺坐，鬼已銷聲匿跡鷺島之東隅。」韓愈〈祭鱷魚文〉屬於諧謔文學，模仿他的唐贊袞此詩也是，患瘧而出之於諧謔，又能講出「人生正如瘧，日與寒熱俱。」及「達人古今等旦暮」的道理，唐贊袞已視熱如夏扇，視寒如冬鑪，寒熱不再能傷害他了，詩歌的療癒效果可見，果然，瘧鬼遠去矣，唐贊袞又神旺如昔。

林豪〈少婦哀〉是對上天、官吏、天災的控訴，人間竟有如此慘況之人，地獄也就是這樣了。「西瀛天色昏如醉，西瀛少婦悲酸鼻，試問少婦一何悲？舉手指天淚澘墜。自從獻歲天災流，諾皋聯臂村中游。掌上珠與心頭肉，一一攫去無一留。鬼伯不仁乃太酷，赤子何罪胡相仇？‧‧‧獨不聞里胥敲門聲如雷，狂風暴雨隨之來。怒容在面牒在手，呵叱老農如嬰孩。或傾赤仄，或醉金罍。或呼少婦席上陪，送婦者誰尤堪哀。一村復一屋，欲過還徘徊。十屋九屋過，如洗道路以目不敢猜。昏昏世界死灰色，豈不呼天安在哉？此時慳囊皆打破，剩有懷中兒一箇。匹夫懷寶罪堪誅，匹婦懷兒罪難赦。此兒尚值幾文錢，急喚牙人來取價。兒啼覓母母啼兒，天涯哭送不勝悲。吁嗟少婦且勿悲，與其有兒留不住，何不挈將泉下去？‧‧‧」此詩為雜言古詩，詩甚長，以上為摘錄。西瀛即澎湖，詩中的少婦面臨天災，上天奪去了她的子女，里胥作威作福，強佔人民的財產、女人，惡劣至極！林豪曾於同治7年(1868)到澎湖文石書院任山長。在本詩描繪澎湖胥吏搶奪百姓幼子販賣的情事，用以慰藉少婦是因災疫而喪子，免去活生生被胥吏奪子販賣的悲劇。這是多悽慘的事！喪子比被胥吏奪子販賣還好一些！

吳德功〈乙未(1895)之冬，舍家寄遇甘井外甥林水生家，因入城一行，爰賦五古十韻〉：「出城已半載，束裝回故里。十室九無人，存者惟婦女。兵燹兼疫癘，輾轉溝壑死。婦兮哭其夫，母兮哭其子。霜風添悲酸，草木為萎蘼。門巷甚蕭條，垣墉都傾圮。衣冠非舊製，第宅易新主。滿目覩悽涼，瘡痍何時起？生者不得歸，死者長已矣。四野多哀鴻，嗷嗷嘆靡止。」本詩的背景是乙未割臺後，日軍從臺灣北部而南下，陸續引發臺灣人民抗日激戰，吳德功捨家寄居在和美鎮的甘井外甥林水生家，以避戰禍。不久臺灣中部發生八卦山戰役之兵禍(1895年8月25日)，彰化市區被戰火攻擊。避居半年後，吳德功回到彰化市，目睹戰後市區殘破、災民飽受戰火攻擊後的慘痛景象。「兵燹兼疫癘，輾轉溝壑死。」、「四野多哀鴻，嗷嗷嘆靡止。」吳德功以生動描繪的筆法，控訴日本人的侵略罪行。

謝汝銓(1871─1953)〈悲豐年〉：「農人何故悲豐年？一石蓬萊米十圓。欲賣翻愁無客買，許多公課納無錢。為質金消更約廢，向誰冬至佃新田？瑣尾流離劇堪懼，濟時端賴有司賢。」此詩寫於1930年，正值全球經濟大恐慌及日本內地稻米生產過剩，連帶使臺灣輸日的明星產品蓬萊米也受到波及。豐年應該使人歡慶，但此詩卻以豐年為悲，反映穀賤傷農的哀嘆，控訴有司產銷政策的不當。現代的臺灣農產品也偶有豐收反而對農民不利的情形發生。產銷要均衡，才能創造農民的福祉。

閱讀了臺灣古典詩歌中的災異書寫，這些銘記苦難的詩篇，人們會發現約翰‧唐恩的詩句「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損失，因為我包孕在人類之中。所以，別去打聽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敲響。」已在臺灣古典詩歌中獲得全新的意涵。葉慈〈美麗而崇高之物〉表明「那些人通過自己的行為，把生命或某個生命瞬間塑造成了藝術品。」作為語言藝術的精品，我們透過臺灣古典詩歌中的災異書寫，得到療癒，也用詩歌控訴、反抗。詩歌的美學價值和倫理價值，讓讀者深深獲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