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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古典詩歌中的旱潦書寫(林耀潾 撰寫)
2014/06/14 02:30:53瀏覽4269|回應1|推薦33

戴雅芬《臺灣天然災害類古典詩歌研究─清代至日據時代》說:「一地連續長期不雨,蒸發旺盛、土地龜裂、作物枯槁,是為乾旱(drought)。一般言之,一地若連續五十天不雨,即呈旱象,若連續百日不雨,即成大旱災。」(頁109)劉鴻喜〈臺灣氣象災害之分析及對農作物之影響〉說:「一日所降雨量超過0.1公厘時,稱為雨日(rainy day)。若一地連續降雨在二十日以上者,則稱為霪雨。」(《臺灣之自然災害》,臺北市:臺灣銀行,臺灣研究叢刊第95種,1967年,頁233)臺灣所發生的洪水主要來自於暴雨,對於其形成的原因,劉鴻喜分析說:「臺灣暴雨由其原動力的不同,又可分為:熱帶氣旋暴雨、季風暴雨、冷鋒暴雨及雷暴雨等四種。在此四種暴雨中,雷暴雨的範圍通常狹小,冷鋒暴雨時間短促,均不足以供應大量洪水以造成災害;然另兩種暴雨非惟範圍足以掩覆整個流域,抑且雨量豐沛,雨時甚久,故一次暴雨所降之暴雨量,往往十分宏大。」(頁231)上述簡單說明「旱」與「潦」。因颱風引起的暴雨,前文〈臺灣古典詩歌中的風災書寫〉一文,已有探討,所述詩篇不再重複。本文將以旱災詩歌為重心,水災詩歌為輔。

中國古典詩中最早描述旱災的是《詩經‧大雅‧雲漢》,首章:「倬彼雲漢,昭回于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天降喪亂,饑饉薦臻。靡神不舉,靡愛斯牲。圭璧既卒,寧莫我聽!』」白話語譯:「那高遠明亮的銀河,閃爍著在天上迴旋。君王嘆息道:『啊,如今人們究竟有什麼罪過?上天降下死喪災禍,饑荒接連不斷來到。我沒有哪個神靈不祭祀,從不吝惜這些祭祀用的牲畜。玉圭玉璧已經用盡,為什麼上天不聽我的祈求!』」(滕志賢《新譯詩經讀本(下)》頁907─908)首章談到災禍饑饉很多,第二章到第七章才提到原來遇到大旱災,此六章都以「旱既大甚」開頭。周宣王非常恭謹祭祀禳災,但先公先王、父母先祖、天地百神都不幫忙,雖然如此,末章第八章還是勉勵大夫公卿繼續敬事百神上帝,挽回天心,並祈求上帝早日賜以安寧。孫鑛《批評詩經》說:「重重複複,說了又說,樣樣說到,喋喋不已,最見憂旱懇切至意。」此詩描述的旱災非常嚴重,「旱既大甚,滌滌山川。旱魃為虐,如惔如焚。」、「周餘黎民,靡有孑遺。」周族的基業幾乎要毀滅。此詩著墨旱災之嚴重、禳災之虔敬,後代的旱災詩也常常就此二方面著筆。

傅錫祺(1872─1946)〈苦旱〉為五言古詩,五十句,二百五十字,有序,言:「本年之旱,為吾生所未見。父老亦謂數十年來得未曾有之久旱,因以韻語記其事,工拙不計也。」此大旱發生於昭和4年(1929)春天,其旱災慘狀有如下詩句:「歲入己巳來,旱魃此徘徊。一春過三月,小雨八九回。霑足總未得,枉聽雷聲催。谿水日以落,澗泉竭山隈。秧或不得分,蔗或不得栽。甚至烹茶水,數里獲一杯。聞說數十年,未見此奇災。尪巫或可暴,蒼天不我哀。平地川澤涸,不耕安得穫。苦矣汝三農,升斗頻由博。」辛苦的農夫收成不定,猶如和老天賭博,言之心酸。就算舉行暴尪暴巫祈雨的儀式,蒼天並不哀憐而降雨。久旱而祈雨可追溯於商湯斷指甲、斷頭髮,以自身為犧牲,禱於桑林之野。前文提到的《詩經‧大雅‧雲漢》也提到祭祀禳災。臺灣民俗也有不少祈雨禳災儀式,「曝城隍」為頗特殊儀式。城隍爺是地區守護神,在多次祈求之後,仍未能感動上天降雨,城隍爺難辭其咎,人們會把城隍爺神像暴露在大太陽之下,讓祂苦民所苦,讓祂再奏奏章給上帝。傅錫祺〈苦旱〉後半段寫到分水紛爭,有如下詩句:「世人競生存,爭水事屢作。上流得優先,下流較厚薄。或譏下流橫,或怨上流虐。或咎當事者,分水鑄大錯。連朝勢洶洶,至欲論強弱。分潤費調停,間日彼此各。燃眉救目前,為延殘喘藥。甘霖不早來,吾恐填溝壑。」大旱災供水不足,灌溉用水紛爭四起,勉強用隔日輪流供水,解決燃眉之急,但終究是無奈的辦法,再不降甘霖,傅錫祺唯恐殞命。此詩和許多戰爭、災異詩一樣,描寫人群的大事,屬於「宏大敘事」。

陳錫金(1867─1935)〈苦旱〉為七言絕句組詩。「密雲都被暖風吹,吹作奇峰天半垂。勞我西郊終日看,不尤風伯欲尤誰?」(其一)「涸盡溝渠槁盡苗,昨朝不雨望今朝。驚心曉起家僮報,又見驕陽上碧霄。」(其二)「人說久晴逢戊雨,幾番屈指總愆期。願揮遍體翻漿汗,當作甘霖到處施。」(其三)「天眼非真閉不開,豈容旱魃久為災?綠章擬奏通明殿,乞得蒼穹一笑來。」(其四)其一責怪風伯將密雲吹走,使得天不降雨。其二望斷雲霓,驕陽當空,還是不降雨。其三願打翻全身如漿般黏稠的汗液,當作甘霖到處施,想像神妙,也可想見旱災的嚴重。其四對上天仍有期待,料想上天不容旱魃久為災,擬奏乞雨奏章,上天庶幾一笑降雨。四首組詩切合苦旱主題,其四為民請命,希望上天開眼看看苦旱下的人民,溝渠涸盡苗盡槁,災情慘重,希望上天讓百姓脫離乾旱之苦。

李仕〈農家苦旱詞〉為雜言古詩,登於《臺灣日日新報》1910年7月6日。此詩一開頭便以「苦也不稀奇,最傷心慘目。」破題,予人驚心之感。「農家處此旱害時,果蔬蟲田禾毒槁。天演大澤草木及,豈有五榖不霑滋?」言上天不應不降雨,導致果蔬田禾草木枯槁。「況復市場物價長,鉅商覓富儼乘危。未登新榖新絲盡,衣褐遑謀卒歲資。吁嗟乎!五六十年無此苦,疇呼庚癸聞啼飢?」旱災帶來飢荒,富商又拉抬物價,誰來呼庚癸(乞糧)?此詩用了很多典故,「呼庚癸」、「商湯桑林禱雨」之外,用了《詩經》語典最多。「其雨其雨杲杲日」化用《詩經‧衛風‧伯兮》:「其雨其雨,杲杲出日。」、「徂隰徂畛侯亞旅」化用《詩經‧周頌‧載芟》:「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亞猴旅。」、「雨我公田及我私」化用《詩經‧小雅‧大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靡神不舉」為《詩經‧大雅‧雲漢》之句、「故瘨我旱慘不知」化用《詩經‧大雅‧雲漢》:「胡寧瘨我以旱,憯不知其故?」、「穗有滯兮秉有遺」化用《詩經‧小雅‧大田》:「彼有遺秉,此有滯穗。」古典詩歌好用典故,寫旱災的詩歌大概常見這些典故。

孫元衡(1661─?)〈禱雨篇〉為七言古詩,四十句,二百八十字。此詩前半部描述旱災的嚴重,後半部批評禱雨儀式的荒謬。有如下詩句:「狂夫大言滿人口,劍逼豐隆雷在手。建壇十丈赤嵌邊,維南有箕北有斗。蹶張武人生怒嗔,鞭撻頭陀咒鬼神。焚巫暴尪古所戒,此豈有力回天津?」、「斯牲靡愛薦惟馨,圭璧既卒神莫聽。祀山斬木誣百靈。」孫元衡認為只有撫卹災民,救死扶喪,實行《周官》「荒政」才是仁政之舉,有如下詩句:「殮胔收骨平厥刑,怨懟驕蹇兩不形。肥遺自死人自寧,周官荒政還當銘。」孫元衡的〈禱雨篇〉有科學理性的精神,實施「荒政」則是儒家政治倫理應有之義。這首詩顯然是「宏大敘事」。

陳維英(1811─1869)〈七月大旱保安宮禱雨立應〉:「炷香猶未燼金爐,忽起濃雲墨氣腴。敢說蟻誠天可格,為憐鲋涸地皆枯。萬民相告眉並展,一己何妨首尾濡(祈後步歸,雨即至,衣冠盡濕)。人力不須爭尺寸,彼蒼眷顧只須臾。」和孫元衡的看法不同,陳維英真以為禱雨,神將立即回應。余育婷為此詩所寫的「題解」說:「陳維英的詩歌,常以質樸自然的文字,進行說理議論,從中抒發內心情志。此詩亦不例外,詩中的平易文字與理性思維,正是陳維英詩歌的特色所在。」筆者以為,此說可以商榷。禱雨立應,湊巧而已,不可說是理性思維。《荀子‧天論篇》說:「雩而雨,何也?曰:無何也,猶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後決大事,非以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以為文則吉,以為神則凶也。」求雨而雩,但用來撫慰民情,以為政事上的文飾罷了。久旱逢甘霖,陳維英可能太過高興,跟從眾人一起歡呼,他應該知道荀子的看法的。

許夢青(1870─1904)〈災民嘆,二首之二〉寫鹿港的海水倒灌災情,除「鹿江一巨鎮,近海離山遠」二句為五言外,其餘均為七言。有如下詩句:「此番端不似從前,決堰斷橋浪拍天。波臣當門拒不納,回風狂飆聲雜沓。紛紛竟上人家榻,臥榻不容人鼾睡。」此番海水倒灌之災,「富者猶可奈貧何!而今嗷嗷哀鴻多。」許夢青另有〈大水行〉七言古詩,四十八句,三百三十六字,寫1898年6月19日以後的全臺大洪水,下列詩句可見其慘狀:「頃刻高原成浩漭,平地水高二三丈。東海波臣踏浪來,千村萬村打一網。伏屍蔽野赴溟渤,人與沙鷗爭出沒。眼看平岡百十家,霎時已作蛟龍窟。舟行入市車塞路,漂沒田廬不可數。」此詩明顯是「宏大敘事」。

洪繻(洪棄生)(1866─1929),彭國棟讚譽其為詩史,如杜陵野老。洪繻寫了大量作品歌生民之病,批評日本殖民政府之施政。〈洪潦怨〉寫鹿港開發鹽田之不當及日本殖民者對臺灣人的剝削。詩太長,茲不錄。

開臺進士鄭用錫(1788─1858)〈苦雨〉:「年華初度倏清明,陰雨連旬尚未晴。麥飯紙錢人上塚,提壺布榖鳥催耕。可憐粟賤貧如許,又值秧寒插不成。料想天心應有主,肯將物候誤蒼生。」此詩寫連日下雨影響春耕,尾聯設想上天當不致耽誤蒼生,詩人期盼上天憐憫可憐的農民。

在旱潦書寫中,陳肇興(1831─?)〈大水行〉,極具特色。此詩有序:「木匠董文,居彰之濁水庄。歲甲寅,大水淹至,漂沒香園腳數十家,文傾囊僱善泅者伐木為筏,裹飯往援,存活男女百餘人。予聞其事,作為此行,用以勸世之好善樂施者。」寫水災災情,有如下詩句:「黿鼉白日上山遊,人鬼黃泉隨處現。可憐環溪百餘家,一時淹沒為魚蝦。」寫董文善行,有如下詩句:「斬籐伐竹催乘桴,救得百人皆無恙。翁非有餘欲市恩,動於不忍仁乃存。」在災難時,董文挺身而出,但為救人而已,無沽名釣譽之心。陳肇興此詩呈顯倫理觀。

齊體物〈喜雨〉:「隱隱西郊外,屯雲漸徹天。欲為民望歲,正喜雨歸田,樂且從人後,憂宜自我先。試看阡陌上,禾黍已芃然。」我們需要這種「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官員。六十七〈喜雨〉:「黑雲四布風乍止,渴龍怒捲東瀛水。噴洒長空逞馳逐,鬼馭神鞭忙不起。簷溜頻傾作奔流,須臾直透衙齋裏。滿堂點滴霑衣裳,平階倏爾深一咫。共喜嘉澤濟枯荄,那管春郊旱魃死。」我們需要仁民愛物的官員。綜上所述,當災難來臨時,總有些好人出現,這或許能稍抵奸商貪官及災害帶來的磨難吧!朗朗乾坤,似乎不再那般黑暗。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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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荷軒主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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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31 13:09
要讀懂臺灣古典詩還是要有古典人文素養,否則,不易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