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收錄在2010年8月號 蒙特梭利雙月刊)

樓上的鍾先生因著工作的關係，必須成為飛奔兩岸三地的候鳥族。於是，獨力帶著兩個稚女的鍾太太，從此變成當代都會小家庭「候鳥爸爸族」背後，又一位苦守寒窯的「假性單親媽媽」。

    以前鍾先生還在時，常看他們一家四口進進出出甜甜蜜蜜，那種感覺像極了電視劇裡標準公式化的幸福家庭模樣。鍾太太說，自從爸爸變成候鳥後，孩子變得很沒有安全感、很容易哭、很不好帶。何況一個女人家家裡沒有男人對他而言，心裡也老覺得怪不踏實，每每夜深人靜想他先生時，總怕吵醒孩子偷偷吞忍著難以拭淨的眼淚。

    恰似鍾家這樣的場景，台灣多的是。放眼這些忙於工作的爸爸們，有的是久久回家一次的「型男飛行日誌」；更有不乏工作家庭相隔兩端，南北兩地國道高鐵長年奔波，幾天在家幾天住「公司宿舍」的「工寮一族」。無奈混口飯吃大不容易的今日，這些爸爸們若真想找個「錢多事少離家近」的差事兒，恐怕祖上積德也不知燒了幾輩子的好香，才有這等打著燈籠也難找的上好福份。

話說回來，一向強調「男主外」的傳統文化功利社會裡，很多沉迷忘情於工作的這些男人們，最後總是在追逐事業的過程中忘了家庭與妻兒的存在。好笑的是，我身邊許多事業有成的朋友，一旦遇上太太出門輪他盯顧孩子時，這些職場上呼風喚雨的成功男人，立馬瞬間化為一個手無寸鐵的窩囊父親。

那天，忘了聽那個從事家庭教育的朋友跟我說了一個聳動的數據報告。他說，根據某研究機構的調查發現，現代社會下的父親平均每天陪伴自己孩子的時間，一共只有37秒………。我無從求證這樣的研究報告背後，到底研究者的研究設計為何，乃致從何推論這嚇人的研究發現究竟存在多少可信的信效度(甚至重驗性)？不過，若以「有陪有伴」的「親子家庭精心時刻」，做為爸爸陪伴家人的幸福指標時，顯然許多身為父親的我們不得不承認，白天忙得不可開交自顧不暇，回到家後還要被囉嗦煩人討厭的孩子糾纏不得安寧，使得這些爸爸們在生活中與孩子共處的時刻，絕大多數的親職互動關係多半呈現「有陪沒有伴」的真空狀態。於是，久而久之也難怪孩子說什麼父母要不是不想聽，再不就是有聽沒有到(或是有聽沒有懂)。因此，不難料想兩代之間代溝的裂痕逐日加劇，導致親職關係不知不覺產生漸行漸遠的扭曲狀態。

    父職，不是一種行業。但是能夠真正扮演好上天所託付的父職，才是天底下每個身為父親的男人輕忽不得的神聖使命。就拿我自己來說吧，當初為了重度失語的稚女索性放棄原本準備起飛的大好前程，靠著社會救濟、朋友賙濟與教會愛心奉獻，全職在家陪伴他康復直到如今。這些年來，原本少年得志的高傲天性，因著全然無給的父職把我磨得圓滑成熟，後來靠著大量寫稿糊口維生的生命分享中，也意外地結識了一些朋友，同時彼此激勵了一些同在單親景況的苦難家庭。幾次記者的貼身採訪，發覺我竟能把剛從超市買回家的食材，30分鐘全化為美食上桌；甚至更有一回，某個記者起個大早來跟拍我和小孩的生活時，更為我只用10分鐘時間可以把躺在床上的孩子，梳洗餵飽送進校門的神速讚嘆不已。我告訴他，「疏於照顧不是每個單親子女應得的原罪」時，記者哭了。是的，做為一個被照顧地很好，生活中卻沒有家人與替手的單親家長，一路走來雖說背後有著太多太多必須強迫自己正面思考，才能換取些許勇氣走下去的心路歷程，箇中點滴甘苦也未必人人皆能體會。這一切，唯有設法專注過好每一個用滴滴血淚所換來的單親幸福，尤其看著孩子走出失語日漸成長的健康快樂時，才知原來這一絲絲無愧於子女的天賜父職，所付出擺上的代價竟是令人難以估算想像。

最近託孩子上小學的福，讓我透過擔任班級家長代表的機會，得以觀察學校裡從事各行各業的父親和他們孩子之間的親疏遠近，進而推論同理孩子身心靈領受父愛的濃淡，所產生種種有形無形的身心靈影響。有些高學歷、高社經地位的父親，有能力讓子女吃好穿好住好用好，但長年不在孩子身邊導致小孩從小父愛未滿，以至於孩子的生命存在著種種或缺乏安全感、或自信心不足的性格缺憾。反倒是那些社會地位一般的常民爸爸們，雖說從父親與孩子身上的行頭配件，不難看出這個家庭的環境清寒，但每每孩子放學那一刻與父親零距離的親情膚觸之間，不知看在那些父愛未滿的優渥家庭孩子(甚至失職父親)眼中，心裡又是做何感想？

某個下著大雨的傍晚，當我撐著傘去接孩子放學時，看著一個皮膚黝黑的工人爸爸，彷彿剛下工地全身髒兮兮地不顧傾盆大雨，老早等在校門口迎接剛放學的孩子，並將一把小小的傘給孩子搭著，自己卻反倒冒雨甚至不顧鼻樑鏡片上早已模糊不清的老舊眼鏡模樣。當我看著孩子的小手緊緊牽著父親厚實大手的那份滿足，我早料到即或可能家徒四壁的他們長年過著清苦的日子，但每個人的心底一定都有著一股濃到化不開的濃郁幸福。是的，這個爸爸的外貌扮相實在是不體面，但從他身上所流露出豐沛真誠的親情父愛，未料溼潤的熱淚竟自悄然地模糊了我那鼻樑上，同樣行在雨中傘下同時混雜著雨水與溼氣的鏡片視窗。那滴滴珍貴不易輕彈的男兒淚，是我獻給那位父親同樣身為男人、身為父親的最敬禮。

　　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我相信很多或空中飛人、或南北奔波的父親，他們被迫與妻兒分離多少也是出於無奈。當然，如果能夠的話，懇求每一位身為尊貴父職的你我，可否當你一進家門時，暫時先收起職場上種種的疲憊與不悅，好好發自內心地給予家人一個「有陪有伴」的精心時刻。這樣的精心時刻慢說只施捨給妻兒一天裡少得可憐的37秒，那怕就是親蜜純全的3.7分鐘，甚至37分鐘……都好！

(作者侯剛本為知名劇場導演,自由專欄作家)